月光穿透薄雾,化作一道冰冷的刑讯光,精准地钉在艾莉娅身上。
银色的发丝流淌着霜华。
那双冰蓝色的眼瞳里,倒映着云枢那张第一次失去了温和笑意的脸。
“阻止?”
云枢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是旷野的风刮过石砾的粗粝,苍凉入骨。
他摇了摇头。
“艾莉娅小姐,有些浪潮,是无法阻止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着灯,转身走向村口一棵古老的榕树。
树下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
“你看到的,只是如今的果。”
“你想知道最初的因吗?”云枢的声音像是从石头里渗出来的,“那就……亲眼去看吧。”
他伸出衣袍下的手,按在石碑顶端。
“这是‘感恩之碑’,刻着最初被红玉大人拯救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它记下了最初的善意,也……记下了后来的扭曲。”
“你的力量很特别,艾莉愈小姐,试着去触碰它,倾听它的记忆。”
艾莉娅将信将疑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石碑的瞬间——
世界,溶解了。
一种非人的冰冷顺着她的指尖蛮横地冲入,并非冻结血液,而是篡夺了她的灵魂。
她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身体里抽离,狠狠地灌入了另一个时空!
她不再是艾莉娅。
阳光落在皮肤上,暖洋洋的。
鼻尖萦绕着野果的甜香和泥土的芬芳。
一群年轻的村民围着她,脸上是劫后余生最真挚的笑容,一声声“红玉大人”充满了濡慕与感激。
【“谢谢您,红玉大人!您是我们的神!”】
这个称呼让“我”有些不自在。
“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起脚,将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
花瓣蹭过额头,痒痒的。
“我”有些笨拙地对她笑了笑,心脏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而温热的情感包裹着。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样的感觉。
温暖的感觉还未持续多久,眼前的世界褪去了色彩。
天空变得铅灰。
空气凝滞了。
【“大人,我的牛病了,您一定有办法的,对吧?您是神啊!”】
一个男人焦急地跪在“我”面前,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感激,而是不容拒绝的索取。
“我”感到一阵无力,解释着自己并不精通兽医。
但他根本不听,只是失望地、带着一丝怨怼地离开了。
疲惫感开始从骨髓里渗出。
维持结界,已经耗费了“我”绝大部分精力。
【“我的猎犬老死了,您为什么不能复活它?您明明那么强大!你只是不想帮忙罢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质问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那张曾经因为分到食物而感激涕零的脸,此刻扭曲得像个陌生人。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
生命的凋零,本是世间常理。
为何在他们眼中,却成了“我”的冷漠与罪过?
【“我的爱人自从去了后山就再也没回来过,是你告诉他那里有珍惜草药的!是你害死了他!”】
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砸在“我”的胸口。
“我”只是出于好意提醒,甚至叮嘱过那里的危险……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名为“善意”的东西,正在被他们理直气壮的索取和无休止的欲望,一点点啃食、扭曲、碾碎。
“我”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剩下深刻的疲惫,和无法排解的茫然。
村民们的眼神变了。
从崇拜,变成了审视、猜忌,甚至……鄙夷。
终于,最让灵魂冻结的一刻来临了。
那天,“我”照例在村口完善结界的薄弱点。
两个村民在不远的田埂上交谈,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恶毒的词语却如有实质,穿透了空气,化作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上。
【“她就住在高高的白塔上,冷眼看着我们受苦,真是傲慢。”】
【“别叫她大人了,我看,叫她‘傲慢’还差不多!”】
傲慢……大人。
当这四个字钻入耳朵的瞬间,“我”感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血液停止了流动。
四肢百骸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侵占。
“我”挺得笔直的背影,在那一刻,彻底僵住。
没有愤怒。
没有失望。
什么都没有了。
心脏的位置空洞洞的,旷野的风穿堂而过,只剩下一片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彻底的麻木。
“啊——!”
艾莉娅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猛地抽回了手!
她踉跄着倒退,脸色惨白如纸。
那不属于她的、却又无比真实的麻木与剧痛,化作尖锐的绞痛攫住了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是看见了红玉的记忆。
她是……成为了那一刻的红玉,亲口品尝了那份足以将灵魂冻结的恶意。
“现在,你明白了吗?”云枢的声音将她从刺骨的冰冷中拉回现实。
艾莉娅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真相以一种如此残酷的方式被揭开,比任何刀刃都更加锋利。
“所以……‘自由之息’……”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沙砾。
“没错。”
云枢眼中是无尽的悲哀。
“怨恨的土壤,最容易长出名为‘自由’的毒草。最初的成员,就是那些对红玉大人怨念最深的村民。”
“他们渴望打破结界,去往他们幻想中那个没有‘暴君’、可以为所欲为的‘自由’世界。”
艾莉娅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一寸寸变冷。
她明白了。
她彻底明白了!
“自由之息”的根,就扎在这些村民的心里!
怎么去阻止?
把所有人都抓起来吗?
那和他们口中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又有什么区别?
红玉不是做不到。
是她不屑于去做。
她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着这群忘恩负义的人,任由他们在自己庇护的羽翼下,策划着如何啄瞎自己的眼睛。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何等的悲哀!
“可是……教会呢?”艾莉娅的声音绷得死紧,“他们勾结教会,这是背叛!是引狼入室!”
“当一个人被贪婪蒙蔽了双眼,他会为了所谓的‘自由’,不惜与魔鬼做交易。”云枢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在他们看来,辉蚀教会是唯一能帮助他们‘打倒魔女’的强大外援。他们根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不是自由,而是深渊。”
艾莉娅沉默了。
她看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静默矗立的白塔,胸口堵得发慌。
她一直以为,红玉是个不善言辞的、有点孤僻的宅女。
现在她才明白,那份沉默的背后,究竟承载了多少失望和伤痛。
那个女人不是不懂,而是看得太透,所以选择了将自己关在高塔之上,隔绝一切,也隔绝伤害。
“那……莉娜呢?”艾莉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声音沙哑。
“莉娜是个好孩子。”云枢叹了口气,“但她太单纯,也太渴望得到红玉大人的认同。她被那些花言巧语所蒙骗,以为做出一番‘事业’,就能引起红玉大人的注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挥舞的刀,会刺向谁。”
原来如此。
那个傻姑娘,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试图去靠近她所仰望的人。
“红玉大人她……都知道。”云枢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她知道每一个人的想法,也知道莉娜的迷惘。但她什么都没做。”
“或许……”云枢抬起头,看向那座白塔的塔顶,那里没有一丝灯火。
“她也在等。”
“等一个可以让她重新相信的契机。”
“或者……等一个彻底失望的结局。”
夜色更深了。
艾莉娅和云枢一路沉默着,走回了白塔下。
青瑶一直安静地跟在旁边,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艾莉娅的衣角,力气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在塔下分别时,云枢忽然叫住了艾莉娅。
“艾莉娅小姐。”
“嗯?”
“红玉大人她……已经一个人太久了。”云枢看着她,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竟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恳切。
“你和她,是朋友吧?”
艾莉娅一愣。
随即,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
“是。”
“那就好。”云枢仿佛放下了一桩沉重的心事,转身,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雾里。
艾莉娅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碧霄。
剑身冰冷。
但她的心,却被一股冰冷的怒火,轰然点燃。
她推开白塔厚重的大门,大步走了进去。
她要去见红玉。
有些话,她必须亲口对那个固执的、别扭的、让人心疼到发疯的家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