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涌入体内的力量,温热,熟悉,却又带着走向终结的悲凉。
红玉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的身体,像是干涸了数个世纪的河床,终于迎来了源头的活水。
那是另一条河流,为了填满她,而献祭了自己的全部。
巴洛克和金袍主教从那短暂的对峙中回过神来。
不对劲。
那股从红玉体内升腾而起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
不再是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
而是……巅峰。
是站在深渊王座之上,俯瞰万千魔神的,真正的魔王之力!
“玩脱了!”
巴洛克脸上的戏谑与优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狰狞。他不再有任何保留,属于魔君的本源之力疯狂爆发!
“魔狱·万魂悲歌!”
他脚下的影子疯狂蠕动、扩张,化作一片漆黑的沼泽。无数扭曲的、哀嚎的怨魂从中伸出惨白的手臂,汇聚成一道吞噬一切的漆黑洪流,朝着红玉席卷而去!
与此同时,金袍主教的面容肃穆到了极点,他高举双手,仿佛在拥抱天空。
“神威如狱,神恩如海!”
“天国之门!”
他身后的圣光羽翼轰然展开,磅礴的圣光之力冲天而起,竟在浑浊的天幕之上,强行撕开了一道通往虚无的金色巨门!
门内,是无穷无尽的圣光,它们汇聚成审判的洪流,带着净化世间一切邪恶的威势,轰然坠落!
一上一下。
魔气与圣光。
两位S级的顶尖强者,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了自己最强的杀招。
他们的目标,只有那个静静站立的黑发身影。
面对这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恐怖攻击,红玉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
一个纯黑色的,不反射任何光芒的能量球,在她掌心悄然成型。
只有拳头大小,却像一个完美的、绝对的黑点。
无论是下方那咆哮的万千怨魂,还是天上那足以净化一切的圣光洪流,在接触到这片“黑暗”的瞬间,都如同泥牛入海。
被吞噬。
被消解。
被归于虚无。
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一声巨响。
仿佛那毁天灭地的攻击,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巴洛克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金袍主教脸上的肃穆,化为了彻彻底底的呆滞。
这就是史上最强的魔王?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布帛被撕裂的声音,从天空传来。
金袍主教僵硬地低下头。
他看到那个黑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的手,正抓着他引以为傲的圣光羽翼。
撕拉——!
金色的血液,混杂着圣洁的羽毛,漫天飞舞。
“呃……”
剧痛让主教发出一声闷哼。
他想反击,想调动圣光,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死死禁锢。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红玉的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喉咙。
“不!”主教瞪大双眼,瞳孔中只有一双燃烧着的赤瞳。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死寂的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主教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他的尸体,如同折翼的鸟,从高空无力地坠落。
打不了,根本打不了。
巴洛克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几乎要冻结!
必须逃走!
这个念头,疯狂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然而他刚一转身。
一只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手,就从他的胸口穿了出来。
那只手,纤细,白皙。
却紧紧地,握着一颗仍在剧烈跳动的,漆黑的心脏。
正是他的魔君核心。
巴洛克惊恐地转过头,看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毫无表情的脸。
“你……”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红玉五指收紧。
砰!
魔君核心,被瞬间捏碎!
巴洛克的身体,连同他脸上那凝固的惊恐,一同化为了漫天的飞灰。
残余的魔族士兵和教会骑士,看到这一幕,彻底崩溃了。
他们丢下武器,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尖叫,疯了一样向四面八方溃逃。
红玉没有浪费时间去追击。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在那些溃散的蝼蚁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她缓缓降落,落在了那具残破的银发身影旁。
她挥了挥手。
那道原本保护着幸存者的,由树根构成的最后屏障,无声地退回了地下。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冰冷的身体轻轻抱起。
就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那棵早已彻底枯死,只剩下焦黑枝干的守望者之树上,忽然泛起了一层微弱的绿光。
一个虚幻的、半透明的身影,从树干中浮现出来。
是维兰蒂尔。
她的灵体,比任何时候都要黯淡、稀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红玉抬起头。
那双冰冷的,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红色眼眸,死死地盯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红玉的声音,沙哑,冰冷,充满了压抑的质问。
“是你诱导了她。”
面对红玉的怒火,维兰蒂尔的灵体只是微微欠身,她的声音,通过灵念,直接在红玉的脑海中响起,平静,而又理所当然。
【我的使命,是确保您的存续,我的主人。】
【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维兰蒂尔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动摇。
【对我而言,您,即是全部。】
红玉眼中的怒火,燃烧得更旺了。
但她只是低下头,看着怀中艾莉娅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她灰败的银发。
维兰蒂尔的灵体看着她,那双由光影构成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和叹息。
【主人,您拥有来自‘全知之眼’的至高之血,可以重塑她的生命。】
【但她的灵魂与生命本源,在‘剑冕之试’中燃烧得太过彻底。】
【您需要一个‘容器’,来承载她的回归。一个同样源于您,充满了最纯粹生命力的容器。】
红玉当然知道。
但她没有。
云雾村的一切,并不完全属于她。
真正的“同源”之物,只有……
仿佛看穿了她的窘境,维兰蒂尔的灵体,忽然笑了。
那笑容,释然而又满足。
【我的主人。】
她对着红玉,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虔诚的一次跪拜之礼。
【请允许我,为您献上最后的礼物。】
话音落下。
她那虚幻的灵体逐渐燃烧,化作最纯粹的、翠绿色的光。
所有的光芒,最终汇聚成一点,凝聚成一颗晶莹剔透的、仿佛蕴含着整个春天生机的绿色精华。
那颗精华,静静地飞到红玉的手中。
一道微弱的,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的灵念,在红玉的脑海中最后一次响起。
【红玉大人,您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呢。】
随着灵念消散,原本尚存一息的守望者之树,彻底枯萎。
红玉握着那颗温润的生命精华,低头看着怀中艾莉娅的脸。
她眼中那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悲伤,最终,都化为了一丝决然。
周围,莉娜和其他幸存者,正用一种混杂着敬畏、悲伤和茫然的目光看着她。
两颗雪白的,尖锐的獠牙,缓缓地从她的唇边伸出,无边的魔翼张开,将二人包裹起来。
在莉娜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
她低下头。
将那尖锐的獠牙轻轻地咬在了艾莉娅冰冷的,白皙的脖颈动脉之上。
她将那颗浓缩了维兰蒂尔全部的生命精华,与自己体内更加本源、更加古老的“神之血”,一同注入了那具早已死去的身体。
艾莉娅的皮肤之下,无数金色与银色交织的神秘纹路,如同活物一般,疯狂地蔓延开来......
————
啪!
一声清脆的炸响,随着惊堂木拍在桌面上,几枚摆在桌前的银币,被震得跳了起来,又叮叮当当地落回去。
昏暗的客栈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角落。
客栈很简陋。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麦酒的酸味、汗味,以及壁炉里燃烧不充分的木头所散发出的呛人烟气。
桌椅油腻,地面黏脚。
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说书人,正坐在角落的桌子旁。
“……她低下头,将那代表着血裔最高转化仪式的獠牙,轻轻咬在了挚友冰冷的脖颈上。”
“从此,云雾村从地图上消失。”
“魔王与她的挚友,也再未出现于世人眼前。”
说书人的声音沙哑,仿佛被风沙磨砺过,带着一种奇异的沧桑感。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大堂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片刻之后,沉默被打破了。
“这就完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腰间挎着长剑的游侠猛地站了起来,他腰间的酒囊因为这个动作而剧烈晃动。
“故事最关键的地方呢?那个魔王红玉,她到底怎么样了?”
“还有那个什么巴洛克,什么主教,死了就死了,但后来呢?”
他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对啊!那个叫艾莉娅的姑娘,到底活了没有?”一个怀里抱着布偶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焦急地追问。
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商人的中年男人,则摸着下巴,一脸精明地分析:
“我觉得没活。都死透了,胸口一个大洞,胳膊都没了,这要是能活,那不成神了?”
“你懂什么!”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佣兵立刻反驳,她脸颊微红,显然是故事的忠实听众,“那可是魔王!她们之间的感情你没听出来吗?她肯定能救活她的!”
“就是就是!不在一起我可不依!”
“我更好奇的是,那个叫莉娜的,还有云雾村剩下的村民,他们后来去哪儿了?说书先生,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对啊,别当谜语人啊!”
一时间,整个大堂都嘈杂起来。
质疑声,争论声,催促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对这个戛然而止的结局感到不满。
他们想知道后续,想知道每个人的命运。
络腮胡游侠更是将一枚银币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先生,再讲一段!”他高声喊道,“钱不是问题!”
然而……没有人回应。
众人顺着游侠的目光看去。
那个角落里,空空如也。
桌子上,只剩下几枚无人问津的银币,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微光。
说书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人呢?”
“我靠,刚才还在这儿的!”
“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
游侠快步冲了过去,四下张望,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仿佛那个人,连同他讲述的那个悲壮的故事一起,都只是一场幻觉。
而抱着布偶的女孩和那个女佣兵纷纷起身,推门而去。
——
客栈后方的马厩里。
光线昏暗,草料与马粪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并不好闻。
一道瘦削的身影,正安静地站在一匹神骏的黑马旁边,为它梳理着柔顺的鬃毛。
说书人缓缓地,解下了头上的灰色兜帽。
兜帽滑落。
露出的,却不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而是一头在昏暗光线中,也依旧如同流淌的月光般,柔和而又圣洁的……银色长发。
以及一张苍白,却无比精致的侧脸。
她抬起头。
冰蓝色的瞳孔,比最纯净的宝石还要清澈,却又深邃得仿佛倒映着整个星空。
她的左臂衣袖空空荡荡,随着晚风轻轻飘动。
那空荡的袖管,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她将钱袋收好,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动作熟练地翻身上马。
拉紧了手中的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黑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迈开四蹄,朝着客栈外那片被落日染成金红色的旷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