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离开后的第三天,溪谷镇那些习惯早起的老人们惊讶地发现,那座本该空置的小院再次升起了炊烟。
淡青色的烟雾在晨曦中袅袅婷婷,像是个不请自来的幽灵。
格林夫人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烤好的燕麦面包,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
这房子才空了几天?怕不是哪个流浪汉看着没人,撬锁住进去了吧?
想到这里,她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那是艾莉娅姑娘留下的房子,哪怕人走了,也不能让不三不四的人糟蹋了。
“有人吗?”
格林夫人站在篱笆外喊了一嗓子,手已经摸上了院门的插销。
门轴转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没等格林夫人看清院里的景象,一堵墙突然挡在了面前。
准确地说,是一座像墙一样的男人。
身子的阴影将格林夫人笼罩,粗布麻衣被撑得鼓鼓囊囊,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一般,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沉默的铁塔。
格林夫人手里的篮子差点脱手飞出去,心脏猛地漏跳半拍。
“德雷克,别吓着客人。”
清脆的声音从那座肉山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甜糯。
壮汉闻言向旁边横移一步,让出了通道。
格林夫人这才看清,巨汉身后站着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女。
黑发如瀑,皮肤白得有些透明,穿着一身并不合时宜的墨绿色长裙,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那双眼睛纯净得过分,像是一汪没有杂质的潭水。
“您好,我是莉娜。”
少女提起裙摆,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淑女礼,“是艾莉娅表姐让我们来看房子的。”
表姐?
格林夫人愣了愣,那姑娘什么时候有个这种画风的表妹了?
不过看着莉娜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再看看旁边那个老实巴交(虽然长得很凶)的大个子,她心里的警惕倒是消散了不少。
“原来是亲戚啊……”格林夫人干笑着把篮子递过去,“我是隔壁的格林太太,看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
莉娜接过篮子,指尖触碰到格林夫人的手背。
入手微凉。格林夫人打了个寒颤,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莉娜热情的笑容晃花了眼。
“以后就要在镇上常住了,还请多多关照。”
——
一周后,镇上原本那家快要倒闭的杂货铺旁边,一家名为【红坊】的武器铺悄然挂牌。
没有鞭炮,没有剪彩,甚至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就一块破木板上用红漆刷了两个大字。
起初,镇上的猎户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进去逛逛。
毕竟在这个偏僻小镇,大家用的都是祖传的猎弓和柴刀,谁闲着没事买新武器?
直到老猎户汤姆那把用了十年的砍刀卷了刃,不得不去红坊买了把最便宜的铁剑。
第二天,汤姆扛着一头几百斤重的野猪回镇,逢人就吹那把剑有多锋利,连野猪皮都能像切豆腐一样划开。
这下,红坊火了。
每天来店里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是猎户,连过路的佣兵都会特意绕路进来看看。
莉娜总是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摆弄着一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绿植,笑眯眯地看着进进出出的顾客。
而那个叫德雷克的大个子,就像尊雕塑一样站在阴影里,只有在有人试图赖账或者闹事的时候,才会往前迈一步。
只要一步,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能让最凶悍的佣兵乖乖掏钱。
格林夫人路过店铺时,看着里面热闹的景象,忍不住感叹。
“那家人的基因真是……啧,没一个简单的。”
柜台后的莉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隔着人群对着格林夫人甜甜一笑。
————
跨过西南方数千里的山川河流,是辉蚀帝国境外的凛冬雪原。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狂风卷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在空中乱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坑。
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正在风雪中艰难跋涉。
拉车的是两匹高大的鳞马,这种拥有魔兽血统的牲口耐力极好,但在这种鬼天气下也喷着粗气,每一步都陷进雪里半尺深。
车厢内倒是暖和得很。长庚裹着厚重的白狐裘,整个人靠在窗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暖炉,眉头皱得快要打结。
他另一只手拿着个账本,嘴里念念有词。
“过路费三个银币,鳞马饲料加精还要五个银币,这暖炉里的无烟炭……这哪是烧炭,简直是在烧我的命。”
他叹了口气,把账本合上,一脸肉痛。
想当初他也是挥金如土的主儿,谁能想到现在为了几个铜板都要精打细算。
“苏无垢,前面好像有人。”
驾车的位置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提醒。
长庚挑了挑眉,掀开厚重的毛毡帘子一角,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这种天气还有人?”
他眯起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透过风雪的缝隙向前看去。
只见漫天飞雪中,两道单薄的身影正缓缓前行。
走在前面的是个少女,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灰色斗篷,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跟在后面的是个个子很小的小女孩,抓着前面人的衣角。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她们走过的地方。
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鳞马走起来都费劲,但这两人走过雪面,竟然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长庚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不是漂浮术,没有魔力波动,只靠纯粹的肉体控制技巧?
把全身重量分散到极致,连踩在雪壳上的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这得是什么级别的武者才能做到的事?
“停车。”长庚当机立断。
石磐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长庚整理了一下领口的狐裘,恢复了那副世家公子的派头,推开车门,对着风雪中那两个身影喊道:
“前面的朋友,相逢即是有缘。这天寒地冻的,若不嫌弃,上来喝杯热茶如何?”
风雪中,那两个身影停了下来。
艾莉娅抬起头,兜帽下的冰蓝眼眸警惕地扫过这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马车。
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带着红玉,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成为变数。
艾莉娅低头看了一眼红玉苍白的脸颊,又看了看身后冻得鼻尖发红的青瑶。
怀里的人儿身体越来越冷,即使有源能护着,这种极寒环境对沉睡中的红玉来说依然是个负担。
“多谢。”
声音沙哑,言简意赅。
她抱着红玉轻巧地跃上车辕,青瑶紧随其后,动作灵动得像只黑猫。
车门打开,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艾莉娅钻进车厢,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青瑶则乖巧地坐在她脚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长庚手里的暖炉。
长庚这时候才看清这两位“不速之客”的真容。
银发少女左袖空空荡荡,被整齐地别在腰带里,右侧别着一把剑鞘朴素的长剑,剑柄朝外。
她怀里抱着一个沉睡的黑发美人,美得惊心动魄,哪怕是学院里的第一美人长庚也觉得淡然失色。
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萝莉,正盯着他的暖炉流口水(大概)。
残疾的独臂剑客,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睡美人,加上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女孩。
这组合……
长庚握着暖炉的手指紧了紧,心里那点世家公子的从容差点没绷住。
他虽然落魄了,但这双眼睛还没瞎。
那个银发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气质,加上踏雪无痕的技艺,绝不是什么普通人。
而那个小女孩……
长庚瞥了一眼青瑶,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像是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上了一样。
“咳。”
长庚轻咳一声,打破了车厢里有些凝固的气氛,从旁边的小几上倒了两杯热茶推过去。
“在下长庚,是个路过的生意人。外面那是我的朋友,石磐。”
他指了指车外那个壮得像熊一样的背影,脸上挂起一抹微笑,“几位这是要去哪?”
艾莉娅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红玉平躺在自己腿上,没有去碰那杯茶。
“向南。”
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长庚面带沧桑的脸,最后落在他那个看起来就很值钱的暖炉上。
“多谢。”
长庚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天聊得,真是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他看了一眼艾莉娅空荡荡的左袖,又看了一眼她怀里那个显然是个巨大累赘的昏迷女子。
带着这种拖油瓶,还能在凛冬雪原踏雪无痕?
这到底是哪家隐世不出的怪物跑出来了?
“既然顺路……”长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那是一种发现了巨大商机(或者巨大麻烦)的表情,“不如搭个伴?这路上的开销,我包了。”
艾莉娅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看了他一次。
“条件?”
“也没什么。”长庚耸了耸肩,指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风雪,“这地方不太平,若是遇上什么不开眼的劫匪,还请姑娘……稍微照拂一二。”
艾莉娅沉默了两秒,似乎在评估这笔交易的性价比。
“成交。”
她低下头,帮红玉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但我不喝茶。”
长庚看着桌上那两杯还在冒热气的茶,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戒心,比他那个葛朗台老爹还重。
车轮再次转动,碾碎了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马车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有青瑶时不时发出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那是对暖炉里烤着的红薯发出的渴望。
长庚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火钳,夹出一个烤得流油的红薯,递到了那个(对红薯来讲)眼神可怕的小萝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