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阴雨,已持续了数日。
萧御灵推开百草堂静室的木窗,一股混杂着泥土和潮湿草木气息的凉风涌入,驱散了屋内浓郁的草药味。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缓缓流转的灵力。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调养,伤势已好了七八成,干涸的经脉重新充盈起来,虽未至巅峰,但至少不再那般虚弱无力。
然而,储物袋中的干粮和清水已然见底。伤势好转带来的消耗巨大,他迫切需要补充。
“必须外出一次了。”萧御灵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眉头微蹙。这种天气,加之城中暗流涌动,绝非出门的好时机。但别无他法。
他换上那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衫,戴上宽大的斗笠,压低帽檐,将自己尽可能融入这灰蒙蒙的雨景之中,悄然离开了百草堂。
城南市集比往日冷清不少,摊贩稀疏,行人匆匆。萧御灵快速采购了易于储存的面饼、肉脯、清水以及一些普通的伤药配料,整个过程低调而迅捷。他能感觉到,市集上似乎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偶尔有压低的交谈声传入耳中,隐约带着“晚上别出门”、“古怪声音”之类的词句。
采购完毕,为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他未走大路,而是选择绕道较为僻静的鸳鸯湖畔返回。
雨丝敲打着湖面,漾开无数细密的涟漪。湖畔垂柳如烟,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静谧。四周罕有人迹,唯有雨声沙沙,衬得天地间一片寂寥。萧御灵提着包裹,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加快脚步。
行至湖心亭附近,一阵风掠过,带来更浓重的水汽。
就在这时,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穿透层层雨幕,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是女子的笑声。
那笑声娇柔婉转,却又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空洞,仿佛精致的人偶在被无形丝线操控着发声。笑声飘忽不定,一时似在左侧柳林深处,一时又似在右侧湖心迷雾之中,带着一丝戏谑,一丝漠然,撩拨着人的耳膜,也悄然拨动着心头的警惕。
萧御灵脚步猛地一顿。
灵台镜心术无需催动便自发微颤,传来清晰的示警——并非矿脉深处那种令人绝望的恐怖威压,而是一种更为诡谲、阴冷的邪异之气,如同暗中窥视的毒蛇,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扫向笑声最可能传来的方向。
只见前方湖畔,一棵古老垂柳的浓密枝条下,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身影。
一柄鲜艳欲滴的红纸伞,如同血染就一般,在灰蒙蒙的雨景中突兀得刺眼。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打伞之人的大半身影,只能看见伞下露出一角同样鲜红的裙裾,以及一双小巧的、绣着交颈鸳鸯的红色绣花鞋。鞋尖微微翘起,点着湿润的地面,无声无息。
那诡异的笑声,似乎正是从这红纸伞下传来。
萧御灵心神紧绷,下意识地催动神念,小心翼翼地向那红伞身影探去。然而,他的神念如同撞上一团无形无质、却又粘稠冰冷的迷雾,竟被那柄看似普通的红纸伞悄然吸收、隔绝,根本无法穿透分毫,更别提感知伞下之人的丝毫气息和修为深浅。
此物绝非寻常!
他立刻意识到,这红纸伞极可能是某种强大的邪祟本体,或是某种诡异法器的显化。联想到自身伤势未愈,坤元印、金鳞等法宝裂纹仍在,体内三枚魔神碎片还需分神压制,此刻状态,绝非与这等诡异之物冲突的良机。
强压下所有探究与出手的冲动,萧御灵毫不犹豫,立刻低下头,将斗笠压得更低,装作一个被雨所困、匆忙赶路的寻常路人,脚步不停地从另一侧快速绕开。甚至在交错而过的瞬间,他不惜微微动用了一丝残存的身法,步伐看似未变,速度却骤然提升,只想尽快远离这片湖畔,远离那柄红伞。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玩味,仿佛打量新奇猎物般的“视线”,透过那倾斜的红纸伞,牢牢地烙印在他的背上,持续了数息之久,直至他拐入另一条小巷,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才缓缓消失。
那红伞,并未追击。
萧御灵一路未停,直至回到百草堂静室,关紧房门,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窗外雨声依旧,他却觉得这小小的静室,比那雨中的湖畔还要令人安心几分。
那红纸伞究竟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鸳鸯湖畔?那诡异的笑声又意味着什么?一个个疑问盘旋在心头,让他隐隐感到,鸣锣城的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是夜,雨未停歇,反而下得更密了些。
萧御灵盘膝坐在榻上,摒弃杂念,全力运转《御灵诀》,引导着天地间稀薄的灵气和体内残存的药力,做最后的周天循环,修复着那些细微的暗伤。
时间悄然流逝,约莫子时前后。
万籁俱寂,唯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构成永恒的背景音。
突然——
“呜哇——!”
一声极其突兀、尖锐、凄厉无比的唢呐声,如同冰冷的铁锥,猛地刺破了夜的宁静,也瞬间刺入了萧御灵的识海!
这唢呐声调子极其古怪,忽高忽低,时而像是欢天喜地的迎亲喜乐,时而又转成如泣如诉的送葬哀乐,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被粗暴地糅合在一起,吹奏得人头皮发炸,心旌摇荡,莫名的恐慌与烦躁自心底滋生。
萧御灵猛地从入定中惊醒,豁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声音由远及近,穿透雨幕,正清晰地沿着外面的长街,向着城南这个方向而来!
他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如同灵猫般移至窗边,将木窗推开一丝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阴冷的雨夜,长街上空无一人,雾气因雨水而更加浓重,在昏暗的灯笼光晕下翻滚。
只见一列诡异无比的队伍,正无声无息地行进在长街中央!
队伍最前方,是四个吹鼓手。但它们绝非活人!那是四个脸色惨白、腮涂血红、穿着纸扎彩衣的“人”!它们动作僵硬呆板,脚尖几乎不沾地,只是机械地吹奏着手中的唢呐、笙、钹,那刺耳的诡乐正是源于它们。它们的脸上挂着格式化的笑容,眼神空洞,如同工匠随意描画上去的点睛。
中间,是一顶四人抬的大红花轿。轿子极其华丽,绸缎为帷,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垂下的流苏却如同凝固的血泪。但仔细看去,那轿子似乎也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质感,仿佛也是精心扎制、涂抹上色的纸轿!轿帘紧闭,看不到里面坐着什么。
而就在花轿旁,那个打着醒目红纸伞的身影赫然在目!
依旧是那身鲜红的嫁衣,红伞微微抬起,隐约可见其下盖着鸳鸯戏水红盖头的女子面容轮廓。隔着雨雾和距离,看不清具体样貌,却能模糊看到那盖头下,嘴角的位置,似乎正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标准、却又冰冷毫无笑意的弧度。
队伍后方,还跟着几个身影,穿着暗色的仆从服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细微的、被唢呐声掩盖大半的啜泣声,身形飘忽不定,似虚似实。
整个队伍寂静地行进着,除了那刺破耳膜的诡乐,竟无一丝脚步声、呼吸声、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仿佛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却被配上了最违和惊悚的伴奏。浓重的阴气、怨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邪术气息,弥漫在长街上,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滞冰冷。
萧御灵紧握窗棂,指节微微发白。体内灵力因感受到外界的强烈邪气而自发加速运转,三枚魔神碎片也似乎受到刺激,微微躁动起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祭出法器,或是施展灵目术看个究竟。
但最终,他还是强行压下了所有冲动。《御灵诀》缓缓运转,将自身所有气息彻底收敛,心跳呼吸降至最低,整个人如同彻底融入屋内的阴影,化作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看得分明,这绝非普通的鬼物游行,更像是一种强大的怨念结合邪法形成的诡异仪式或现象。其核心,便是那红纸伞下的“鬼新娘”。此刻状态未复,法宝未愈,贸然出手,不仅可能无法阻止,甚至可能引火烧身,暴露自身,后果难料。
诡异的迎亲队伍并未在任何门户前停留,只是沿着长街,机械地、沉默地向前行进,那顶刺眼的红纸伞,如同队伍跳动的心脏,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最终,队伍缓缓消失在城南长街的尽头,融入更深的雨雾之中,那尖锐的唢呐声也渐渐远去,直至彻底被雨声淹没。
长街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萧御灵轻轻关好窗缝,回到榻边坐下,眉头紧锁。
窗外,雨依旧下个不停,敲打着屋檐,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这座古城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危险。
“煞源非井,自在心中……” 夏雨晴白日带来的那句偈语,此刻莫名地在他心中回响起来。
这诡异的红伞新娘,与那古井矿脉,与那魔神碎片,究竟有何关联?
他知道,短暂的宁静,即将结束。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