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源非井,自在心中……”
萧御灵盘膝坐在静室榻上,双目微阖,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句由夏雨晴带来的偈语。窗外天光渐亮,淅沥了数日的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只余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
经过一夜调息,他体内灵力奔腾流转,较之昨日又浑厚了数分。内腑暗伤已基本痊愈,经脉拓宽,丹田气海充盈,《御灵诀》运转愈发圆融自如。然而,身体的恢复并未带来心境的平和,这句突兀出现的偈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疑虑的波纹。
“非井……”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锁龙井下的矿脉深处,那冰冷贪婪的注视,恐怖绝伦的威压,绝非虚假。那口井,无疑是巨大威胁的入口。但偈语却直言“煞源非井”?
那么,真正的“源”在何处?
“自在心中。”萧御灵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内蕴,却带着深深的思索。
是了。鸣锣城的异状,绝非单纯一个被封印的邪物所能完全解释。矿脉深处的存在或许强大,但其影响若要透出封印,弥漫全城,甚至催生出红伞新娘那般诡异的邪祟,必然需要媒介,需要土壤。
这土壤,便是“人心”。
是鸣锣城百姓对古井传说的世代恐惧,是可能存在的、修行邪术之人的贪念与恶念,是这座城市过往可能埋葬的惨剧与怨愤……这些无形无质的东西,交织汇聚,便成了滋养“煞”的最佳温床。甚至,那矿脉深处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被某种更古老的、源自“人心”的恶念所吸引或催化而生?
而“自在心中”另一重可能,更让他警惕——那便是煞气对心神的直接影响,乃至寄生。魔神碎片入体后的躁动,昨夜听闻诡乐时的心旌摇曳,皆是对此的印证。若心志不坚,极易被其侵蚀,从内部瓦解。真正的战场,或许不仅在外部,更在灵台方寸之间。
想通此节,萧御灵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觉得眼前的迷雾更浓,也更凶险了。敌人或许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当务之急,仍是恢复实力。唯有力量,方能应对变局。
他取出裂纹明显的坤元印和金色鳞片。两件五行信物灵光黯淡,尤其是坤元印,那道被石蚣首领煞气腐蚀出的裂纹,触目惊心。他先将坤元印托于掌心,体内《御灵诀》灵力缓缓涌出,如同温润的溪流,小心翼翼地将土行信物包裹,一丝丝灵力渗透进去,滋养着受损的器灵,试图弥合那裂纹。这个过程缓慢至极,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操控,灵力消耗亦是不小。
随后是那枚金鳞。他如法炮制,以精纯灵力温养。相较于坤元印,金鳞的损伤稍轻,恢复起来也略快一些。
至于那三枚被层层封印的魔神碎片,在他全力运转功法时,也变得格外“活跃”,仿佛试图吸收逸散的精纯灵气。萧御灵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持续加固封印,压制其躁动。
修复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坤元印和金鳞上的裂纹似乎细微了些许,灵光也略见回升,但距离完全恢复,仍差得远。他脸上掠过一丝疲惫,但眼神却越发沉静锐利。
送药的小学徒端着晚饭和汤药进来时,脸上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惊惶之色,放下食盒便想匆匆离开。
“小哥,且慢。”萧御灵出声叫住他,“城中近日,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小学徒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萧御灵,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客官您还不知道?外面都传遍了!邪门得很!”
他凑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就、就前几天晚上,不是下雨吗?有好几户人家都听见了,外面有吹唢呐的声音,调子瘆人极了!还有人扒窗缝瞧见了,说是一队纸人抬着红花轿,还有个打红伞的新娘子,在空街上走!第二天,街口卖炊饼的王老五就发起高烧,满口胡话,说什么‘娘子饶命’……还有城西李员外家,看门的大黑狗昨天一早被发现时,浑身精血都没了,就剩一层皮包骨头,脖子上还有两个红点……”
小学徒越说脸色越白,身体微微发抖:“大家都说,是鬼新娘索命来了!晚上都没人敢出门了!掌柜的也说今天要早早关门呢!客官,您、您也小心些……”说完,他像是怕极了,不敢再多留,匆匆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还细心地把门带紧了。
萧御灵默默听完,眉头紧锁。情况果然在恶化。那红伞新娘绝非仅仅游街示众那么简单,已然开始造成实质性的危害。其行为模式,像是某种邪异的仪式,需要汲取生灵的精气或恐惧。
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至少要摸清那邪祟的底细和行动规律。
是夜,月隐星稀,云层厚重。连日的雨水洗刷过的空气格外清冷。
萧御灵换上一身深色劲装,将初步温养过的坤元印和金鳞贴身收好,其余法宝、灵石亦准备妥当。他并未从正门离开,而是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出百草堂后院,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鸣锣城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往日或许还有更夫梆子声或零星灯火,如今却是一片死寂,户户门窗紧闭,仿佛一座空城。只有呼啸的冷风穿过街巷,带起令人不安的呜咽声。
萧御灵将神识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感知着空气中残留的细微气息。除了尚未散尽的潮湿水汽和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却异常阴冷的煞气残留,如同毒蛇爬行后留下的粘液痕迹,若有若无地指向城北方向。
他循着这丝痕迹,在屋檐阴影间悄无声息地移动,身法飘忽,落地无声。
痕迹最终消失在一处偏僻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这里煞气稍浓,却依旧无法判断那邪祟的具体去向。
萧御灵站在巷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突然——
毫无征兆地,一股冰冷彻骨的阴风自身后巷口袭来!
与此同时,一声娇柔婉转,却又空洞冰冷到极点的轻笑,贴着他的耳根响起!
“咯咯……”
萧御灵浑身汗毛瞬间倒竖!想也不想,体内《御灵诀》灵力轰然爆发,身形向前急掠,同时猛然转身!
只见在那狭窄的巷口,不知何时,已被一顶鲜艳刺目的红纸伞彻底堵住!
伞面之下,鲜红的嫁衣裙摆无声垂落,那双绣着鸳鸯的红色绣花鞋,轻轻点在地面的积水上,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了下颌和那抹猩红、唇角诡异上扬的弧度。红盖头之下,仿佛有两道冰冷死寂的目光,正穿透黑暗,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它竟是无声无息地绕到了他的身后,彻底封死了退路!
这一次,萧御灵没有立刻退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对方诡异出现方式而泛起的寒意,灵台镜心术运转到极致,保持绝对冷静。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沉声开口,声音在狭窄的巷道内回荡。
红伞下的身影并未回答,只是那抹诡异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下一瞬,萧御灵只觉周围光线一暗,那顶红纸伞仿佛无限扩大,伞面上的鲜艳红色如同血海般向他汹涌扑来!同时,无数细碎、扭曲、充满怨毒的呢喃声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心神!
幻术!直接攻击灵识的邪术!
萧御灵闷哼一声,但早有准备。灵台镜心术固守本心,如同中流砥柱,将那纷至沓来的邪念恶语尽数抵挡在外。他手掐印诀,低喝一声:“坤元,镇!”
贴身收藏的坤元印骤然亮起微弱的土黄色光华,虽不复全盛时期厚重,却依旧散发出一股沉稳、坚毅的气息,瞬间将他周身空间定住,那汹涌扑来的血色幻象如同撞上一堵无形墙壁,势头微微一滞。
就在这刹那间的阻滞,萧御灵眼神一厉,并指如剑,一抹锐利无匹的金色光芒自指尖迸发——正是催动了初步恢复的金鳞之力!金光如剑,直刺那红纸伞的核心!
然而,那金芒刺入红伞笼罩的范围,却如同泥牛入海,竟被那浓郁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血色轻易消融化解,只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便消散无踪。
红伞下的诡异笑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嘲弄。
萧御灵心头一沉,这东西比想象的更难对付,其本质极阴极邪,对寻常五行术法似乎有极强的抗性,尤其是自己这两件法宝并未完全恢复。
不能恋战!
心念电转间,他毫不犹豫,脚下步伐一变,身影如同鬼魅般向侧方急闪,并非直线后退,而是试图擦着巷壁,从红伞笼罩范围的边缘突破出去。
那红伞新娘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灵活应变,伞面微微一转。
就是这瞬息的机会!
萧御灵身法全力爆发,险之又险地擦着那令人心悸的红色边缘掠出了巷口!在交错而过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一股极寒的气息掠过身侧,袖口处无声无息地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一股阴冷煞气试图沿着手臂经脉钻入体内,被他立刻运转灵力强行逼退。
他头也不回,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阴影之中。
身后,那狭窄的暗巷深处,鲜艳的红色缓缓隐没于黑暗,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意味不明的轻笑,随风消散。
萧御灵一路疾驰,直至绕了数个大圈,确信并未被追踪后,才悄然返回百草堂静室。
关紧房门,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枚极其微小、边缘不规则、仿佛被无意刮下的暗红色碎屑。这是方才擦身而过时,他冒险从对方嫁衣或伞缘处,以灵力巧妙剥离下来的东西。
他仔细感受着碎屑上残留的微弱气息,阴冷、怨毒,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陈旧的纸帛和朱砂的味道?
这不是活物,也非寻常鬼物。更像是……某种承载了极端怨念的邪异造物,或是以邪术炼制的符傀之流!
而真正让他心神震动的是,怀中那枚一直被严密封印、盛放着“魔髓晶”的玉盒,在接触到这碎屑的瞬间,竟然轻微地、持续地散发出一阵温热的波动!
萧御灵猛地抬头,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城北某个方向——那里,是鸣锣城中最负盛名,却也在此刻显得最为可疑的销金窟。
“风铃戏楼……”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决然之色。
潜龙已愈,锋芒终需再露。这潭浑水的中心,看来不得不去闯上一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