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赛伦每晚都表演不同的"勇者屠龙"故事。只是将龙的颜色从红换成绿,再换成蓝,地点从雪山换到森林再到沙漠。观众的热情开始有些减退,但老霍姆依然深信不疑,甚至逢人便夸自己旅馆请来了"真正见过世面的吟游诗人"。
第四天晚上,问题终于出现了。当赛伦再次站到表演位置,开始讲述"北方山脉住着一头凶恶的红龙"的故事时,一位光明教廷的牧师小姐突然站了起来。
"打扰一下,赛伦先生,"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您说这场战斗发生在'黑石峡谷'?"
赛伦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镇定。"正是,尊敬的女士。那是个布满锋利岩石的险恶之地。"
"有趣,"女子温柔道,"因为我恰好在'黑石峡谷'附近的哨站传播过几年教义。那里全是圆润的河石,连一块'锋利'的石头都找不到哦。"
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赛伦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但他仍保持着吟游诗人的风度。"啊,那一定是我记错了地点。毕竟五年过去,走过那么多地方..."
"还有,"女子继续道,声音温柔不变,但是语气却越来越笃定,"您昨天说翡翠龙的弱点在左翼第三片鳞下,今天却说黑龙的弱点在右翼第五片鳞。根据《龙类生物学》,所有龙的弱点都在咽喉下方的同一位置,那个地方是他们的龙之逆鳞。"
赛伦的笑容僵住了。该死,这女人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不同品种的龙..."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更不用说,"女子环顾四周,确保所有人都在听,"格洛克这个名字。据我所知,近五十年来没有任何著名的屠龙者叫这个名字。我是格温多琳·格温,光明教廷的光明圣女(见习),认识大陆上每一位有名的冒险者。"
大厅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赛伦感到事情正在迅速失控。
"也许...也许他用的是化名..."赛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格温多琳大步走到赛伦面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所谓的"龙鳞伤疤"展示给众人看。"这道'伤疤'边缘整齐,没有任何撕裂痕迹,明显是用小刀刻意划出来的。"她又扯了扯赛伦衣摆上的"龙鳞","而且这些不过是涂了颜料的鲤鱼鳞片!"
哄堂大笑爆发开来。赛伦的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老板老霍姆的表情从震惊变为愤怒。
"你...你这个骗子!"老霍姆怒吼道,"把我的银币还来!"
赛伦知道游戏结束了。在众人的嘲笑声中,他猛地挣脱格温多琳的手,抓起自己的鲁特琴——那其实只是个装饰品,他根本不会弹——冲向门口。一块面包和一截香肠飞过来砸在他背上,伴随着更多的笑声。
当他狼狈地逃出旅馆时,最后听到的是格温多琳的声音:"下次要编故事,至少先读读《常见龙类图鉴》,骗子先生!"
赛伦·德·里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连他那些坑骗来的金币都来不及拿。'醉獾旅店'里,老霍姆羞愧地向客人们道歉,而格温多琳则被邀请讲述真正的冒险故事——关于如何识破一个蹩脚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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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霍姆用粗糙的手指抹过橡木吧台。三个月过去了,每当有吟游诗人走进"醉獾旅店",他的胃都会条件反射般绞痛起来。
"那该死的骗子。"老霍姆嘟囔着,把一杯冒着泡沫的麦酒推给铁匠布兰。窗外秋雨淅沥,将泥泞的街道洗刷得发亮。
布兰啜饮一口,胡须上沾满泡沫:"听说他在隔壁的绿谷镇又骗了一票,这次扮成了失落的贵族后裔。"
老霍姆的拳头砸在吧台上,几个酒杯吓得跳了起来。"愿诸神诅咒他!"他的声音在低矮的酒馆里回荡,几位常客见怪不怪地继续喝酒。自从那个夜晚后,赛伦·德·里奥成了老霍姆心头的一根刺。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阵潮湿的冷风卷入酒馆。老霍姆抬头望去,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站在门口的人影佝偻着,曾经华丽的衣摆现在像块发霉的抹布挂在肩上。赛伦·德·里奥的卷发失去了光泽,脸上新添的伤疤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他的靴子开了口,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
整个酒馆安静下来。老霍姆拿起酒杯,准备再给这个骗子增加几道"恶龙"造成的伤痕。
赛伦的喉咙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我没有恶意。"他举起颤抖的双手,"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老霍姆感觉血液冲上太阳穴,耳边嗡嗡作响。他绕过吧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你还有脸回来?"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赛伦的膝盖磕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我知道我不配,"他的额头抵着地面,"但我无处可去了。"
老霍姆揪住赛伦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抵在墙上。他闻到了赛伦身上腐烂的稻草和血腥味。"你骗走的钱足够买下半间酒馆!那些被你愚弄的善良人..."
"我会还!"赛伦的眼泪混着雨水滑下脸颊,"我可以干活,可以...可以讲真实的故事。什么都行。"
老霍姆松开手,赛伦像破布娃娃一样滑坐在地上。酒馆里的人们交换着眼神。老霍姆转身走回吧台,心跳如擂鼓。他想起赛伦第一次来时的样子,那个讲着夸张故事让所有人开怀大笑的年轻人。
"厨房后面有个堆放柴火的小屋,"老霍姆最终开口,没有回头,"你可以睡那里,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没有工钱,只有两顿饭。"他猛地转身,手指几乎戳到赛伦鼻尖,"如果你敢偷一个铜板——"
"我宁愿饿死。"赛伦低声说。
就这样,骗子吟游诗人成了"醉獾旅店"最低贱的杂役。他擦洗便桶,清理壁炉积灰,搬运比他还高的酒桶。老霍姆给他最硬的床铺和最薄的毯子,食物也总是最差的部分——发硬的面包皮和炖汤里的骨头。
但赛伦从不抱怨。他的手掌磨出血泡,肩膀被酒桶压得淤青,却总在完成工作后安静地缩在角落,用炭笔在破纸上写着什么。
两周后的雨夜,酒馆客人稀少。老霍姆注意到赛伦盯着炉火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炭笔。
"你在写什么?"老霍姆粗声问。
赛伦像受惊的兔子般抖了一下:"没、没什么,先生。"
老霍姆伸出手:"给我看。"
纸片上是一首未完成的诗,讲述一个骗子在寒夜中梦见自己变成诚实的人。字迹潦草却情感真挚。老霍姆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说过会讲真实的故事,"老霍姆突然宣布,酒馆里的几个客人都抬起头,"现在讲一个。不许有勇者,不许有恶龙。"
赛伦的嘴唇颤抖着。他站起来,走到酒馆中央的火炉旁,火光在他凹陷的脸颊上跳动。
"我...我要讲一个关于骗子的故事。"他的声音起初细如蚊蚋,但逐渐变得坚定,"不是英雄传奇,而是关于一个从小在骗子堆里长大的男孩。"
他讲述了一个孤儿如何在扒手团伙中学会用故事分散目标注意,如何第一次行骗后整夜呕吐,又如何沉迷于骗术带来的虚假崇拜。故事里有肮脏的小巷,发霉的面包,和永远挥之不去的恐惧。
"...最成功的骗术是连自己都骗,"赛伦的声音嘶哑,"我差点相信了自己编造的冒险故事。"
酒馆里安静得能听见木柴爆裂的声音。老霍姆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攥着围裙。
"再来一个!"布兰突然喊道,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赛伦看向老霍姆,眼中带着恳求。老霍姆微微点头。
第二个故事关于一对被骗走积蓄的老夫妇,赛伦描述老妇人颤抖的手数着空钱袋的样子时,声音哽咽了。这次没有人鼓掌,但有人悄悄抹了眼角。
夜深了,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老霍姆放了一杯热蜂蜜酒在赛伦面前。"喝了它,对嗓子好。"
赛伦受宠若惊地捧着杯子:"谢谢您,先生。"
"别误会,"老霍姆硬邦邦地说,"嗓子坏了就没法讲故事了。"
但从那晚起,赛伦的晚餐里多了块肉,毯子也厚实了些。每周三次,他会站在火炉旁讲述真实的故事——破产商人的绝望,妓女的爱情,甚至铁匠布兰年轻时错过的一生挚爱。这些故事没有华丽的魔法战斗,却让"醉獾旅店"的夜晚变得格外温暖。
"之前骗来的钱还是要你赔偿的,从你工钱里扣。"老霍姆一脸严肃的拍着赛伦的肩膀。
"可我根本没有工钱!"
"那就讲更多的故事。"老霍姆转身擦拭酒杯,掩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讲到我满意为止。"
赛伦望着老霍姆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炭笔,在新的一张纸上写下标题:《关于一个开酒馆的傻瓜和他的骗子吟游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