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蕾拉第一次与苍白见面的时候。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翡翠色海洋,水草丰茂随风起伏,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波光粼粼一直蔓延到与苍蓝天际相连的地平线。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
年轻的艾蕾拉,正处于生命中最耀眼夺目的年华。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在阳光下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奔跑时,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拖在身后宛若一道闪电。
她是草原狼族的公主,是这片草原最靓丽的明珠。
草原狼族虽然说是狼族,但是和人类其实更加相似。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确切的是人类和狼族相似?
艾蕾拉早就听闻其它的部族似乎收到一种叫做“灾厄”的灾难影响。
他们说,“灾厄”并非天灾,更像是一种活着的,蔓延的瘟疫,所到之处,生机尽灭。
翠绿丰饶的草场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枯死、化为贫瘠的黄沙,漫天风沙取代了清甜的风。
那些强悍的部族,引以为傲的战士,被灾厄触碰后,身体被污秽浸染、扭曲、变形,最终化为只知破坏的狰狞魔物。
最令艾蕾拉这样爱美的狼族感到心悸的是,传闻中,即便是狼族最引以为傲的、如她这般闪耀的毛发和蓬松柔顺的大尾巴,也会在灾厄的侵蚀下,失去光泽,变得板结、肮脏、甚至脱落腐烂。
这种描述过于骇人听闻,以至于艾蕾拉起初只当是夸大其词的恐怖故事。毕竟,她所经历的草原,依旧充满活力与美好。
灾厄?那听起来更像是远古萨满用来吓唬小狼崽的传说。
直到那一天,那个穿着可笑粉白裙子的身影带着冰冷的言语闯入她的世界,才让她明白,那些传说并非故事,而是正在远处上演的血淋淋的现实,并且,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她深爱的草原席卷而来。
少女身高对比艾蕾拉并不算高,身材有些纤细,穿着一身无比夸张的粉白色蓬蓬裙。层叠的纱料和蕾丝堆砌,上面还点缀着细小的缎带蝴蝶结。
艾蕾拉对苍白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什么童话故事里的大小姐吗?
艾蕾拉心中嗤笑一声,警惕性顿时松懈了大半。这种看起来一碰就碎,还穿着如此行动不便裙子的生物,实在构不成任何威胁。
她决定偷偷吓唬一下这个小姑娘,看看对方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一定很有趣。
艾蕾拉从草丛中猛地立起,舒展了一下修长的身躯,银亮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昂起头,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野性威慑力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喉音——“嗷呜~”
这是草原狼表示警告和展示力量的典型方式。她期待着听到尖叫,看到瘫软,或者至少是惊慌失措的逃跑。
然而这并没有发生。
少女好似找到了目标,反而慢慢向她靠近而来?
艾蕾拉忽然觉得少女很有趣。
或许只是单纯遇到了如此精致美丽的生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可能是作为野狼的玩心发作。
艾蕾拉猛地窜了出来,张开怀抱,“哈哈!我抓到你啦!”
“碰!”的一声顿响,艾蕾拉的脸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一层粉色的光罩之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嗷呜...” 她下意识地捂住被撞得发酸的鼻子,银白色的长发都有些凌乱了,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茫然。
“你好...我叫苍白,是魔法少女。”
“请问是北风狼族的吗?”
少女非常平静,非常礼貌的开口问道。
艾蕾拉:???
不是。
这一点事都没有吗?
“你这到底是什么啊!怎么这么硬!”
苍白似乎很无语,“这个是魔法护罩,你最好不要再试图去咬穿它了,你的牙会崩坏的。”
“魔法少女...” 艾蕾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尾巴不自觉地轻轻摆动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对面前的少女产生了兴趣。
苍白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和目的。
她是一名行走的信使和...记录者。
苍白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辽阔的草原,看到那些已然沦陷的土地。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我来自更远的南方,用脚步不停追赶着一种名为‘灾厄’的瘟疫的蔓延。”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溪流,缓缓淌入艾蕾拉的耳中,“我的工作,是尽力将警告和信息提前送达尚未被波及的种族,同时,也为那些已经逝去或即将逝去的文明与种族,留下最后的痕迹和纪念。”
“南方的狼族已经所剩无几,她们的栖息地最先遭受到‘灾厄’的袭击,”苍白顿了顿,伸手从虚空中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那边的狼王留给你们的信,似乎是给你们的劝谏?”
“灾厄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的,我劝你们也最好赶快搬家,寻找新的居住地。”
年轻的艾蕾拉似乎不太理解苍白所描绘的景象。
但她依旧为南方部族的消逝而感到惋惜。
狼族是一个异常有荣誉感和纪律性的种族。
艾蕾拉知道,她们是不可能迁徙的。
这是她们的家。
她看着眼前无垠的,生机勃勃的草原,这是她出生、成长、奔跑、嬉戏的土地,是北风狼族世代守护的家园。风中有青草和家族的气息,土地之下埋葬着先祖的骨骸与荣耀。
在这之后,苍白似乎暂时停下了她永无止境的脚步,像一只暂时栖息的候鸟,来回往返于已然死寂的南方与尚存生机的北方狼族领地之间,不断地传递着越来越令人窒息的消息。
南方部族彻底消亡了,它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灾厄的影响已经蔓延至此,黄沙的侵蚀肉眼可见,清甜的微风带上了死亡的气息。
在一个星光稀疏的夜晚,连续奔波数日的苍白显得格外疲惫。
她安静地坐在部落边缘的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焰,长时间的跋涉与目睹无数悲剧的压力,似乎终于压垮了她始终挺直的脊梁。
苍白微微倾斜了身体,轻轻地将额头靠在了坐在身旁的艾蕾拉的肩膀上。
艾蕾拉猛地一僵。她能感觉到苍白身体的重量,很轻,却又异常沉重。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依偎的剪影。苍白呼吸均匀,似乎终于陷入了沉睡,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在睡梦中显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疲惫与脆弱。
艾蕾拉保持着这个姿势,一整晚。
她看着星空,听着草原的风声,感受着肩头那轻微的重量,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苍白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搬到人类那边居住的话,会有可以抵御灾厄的其它魔法少女的。
艾蕾拉轻轻摇了摇头,她是放浪不羁的自由狼。
她的骄傲,她的根,都在这片辽阔的天地间。离开这里,即使活着,也不再是艾蕾拉了。
然而,灾厄的脚步,从不会因任何人的决心而停留。
最先开始的是边缘草场的枯萎。 翠绿的草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变得枯黄、脆硬,最后化为齑粉,被风一吹就消散无踪,露出底下开始沙化的贫瘠土地。
水源开始变得浑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与腐败混合的怪味。饮用了水的族人,开始出现咳嗽,虚弱,以及...情绪上的暴躁易怒。
天空不再总是湛蓝,南方的天际时常被一种昏黄的,浊的沙尘幕布所笼罩,那沙尘仿佛拥有生命般,缓慢地,坚定不移地向着北方推移,吞噬着蔚蓝。
美丽的草原,艾蕾拉深爱的家园,正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被侵蚀,被吞噬。她最恐惧的噩梦,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残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苍白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展现出庞大的魔力和无与伦比的实力。
苍白告诉艾蕾拉,她的灵魂全都凝结在小腹上那一颗小小的粉色宝石上,这是她能够不受灾厄影响的原因。
然而,个体的强大在摧毁文明的“灾厄”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北风狼族...已经没有希望了。
最后的血脉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最后的栖息地,也将在不久后被无尽的黄沙彻底掩埋。
苍白该走了。
这片土地已经迎来了它的终局,作为记录者与信使,她的职责在此告一段落。远方还有更多的哀嚎与绝唱需要被倾听被铭记。
但艾蕾拉那里舍得放手呢?
鸟儿终究是属于天空,苍白也有她未完成的使命。
但艾蕾拉多想让这个有说不完的故事,唱不完的歌,用不完的魔力的姑娘留下啊。
那是苍白最后一次来见艾蕾拉。
营地已几乎化为废墟,幸存的族人寥寥无几,眼中只剩下麻木或疯狂。
艾蕾拉静静地站在父亲坟前新堆起的,已经开始沙化的小丘旁,脚下是她曾经深爱的,如今已化为黄沙的“草原”。
苍白默默走到她身边,没有看那片绝望的景象,只是看着艾蕾拉。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蕴藏着比平日更深的沉重。
“我...我可以带走你们存在的证明。”
“抱歉。”
艾蕾拉的选择是一株极其幼小,根系被湿润泥土包裹着的胡杨幼苗。
胡杨,是草原上生命力最顽强的树木,被誉为“沙漠脊梁”。
这是艾蕾拉耗费巨大心力,在草原的泉水彻底干涸前抢救出来的最后一株幼苗,是北风狼族曾经存在过,曾经繁盛过的生命见证。
另一件,是她父亲,上一代狼王身上取下、象征着北风狼族荣誉的狼头形状的骨制项链。
艾蕾拉将它们递向苍白,琥珀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偏执的光芒。
“带着它们。” 她的声音沙哑,“也...带着我。”
苍白微微一怔,似乎没完全理解。
“我也快要死了,我能感受得到。”
“北风狼族有一种祖传的秘法,让女孩子之间也可以繁育后代。”
“用我的血脉!用你...你那不受污染的灵魂宝石的力量!”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是我们北风狼族...能在这世上留下血脉的唯一办法,求求你!”
这已不是请求,而是濒死种族最后公主的,撕心裂肺的祈求。
为了血脉的延续,她抛弃了所有的骄傲与矜持,将自己最深的绝望与最脆弱的渴望,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她既依赖又无法理解的魔法少女面前。
苍白那双融金色的眼眸里,依旧没有厌恶,没有惊恐,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结局的平静悲伤。
良久,苍白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随后轻轻收下了那一株幼苗和项链放入虚空当中。
“还有很多很多的种族需要我,我还不能停下脚步。”
苍白看着艾蕾拉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仿佛所有的光都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被抽走。苍白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句:
“抱歉。”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艾蕾拉所有的幻想。
“呵...呵呵...” 艾蕾拉发出低沉而扭曲的笑声,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点哀求和脆弱,只剩下疯狂的,毁灭一切的赤红。
“嗷呜——!!!”
一声撕裂长空,饱含所有痛苦与愤怒的狼嚎猛地爆发出来,声浪裹挟着浓郁的污秽气息,震得周围残存的断壁残垣簌簌落下沙尘。
然后,她猛地向后跃开,拉开一段距离,银白色的长发无风狂舞。
“苍白!” 艾蕾拉的声音变得嘶哑而狰狞,如同金属摩擦,“艾蕾拉!以北风狼族最后血脉的名义!在此向你发起——狼王决斗!”
古老的战吼再次响彻这片死寂之地,却充满了绝望的悲鸣。
“以我先祖的骨骸起誓!以我即将消亡的灵魂起誓!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最后一丝生机起誓!”
“如果我赢了!你留下!你的力量!你的身体!你的一切!都属于我!用来延续北风狼的血脉!”
“如果你赢了,我们部族所有的幸存者,所有的资源力量都将归你所有任你处置。”
狼王决斗,赌上一切的对决,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苍白同意了。
庞大的足矣吞噬一切的魔力洪流席卷了艾蕾拉。
那一天后。
苍白带着那株小小的幼苗和项链,重新踏上了旅程。
一块一人高的石块屹立在黄沙之中,上面镌刻着——北风狼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