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到底是死是活？
这个问题众说纷纭。
但被得到广泛认可的是。
在少女堕落成魔女的那一瞬间，她便对世界失去了希望，自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仿佛溺水之人放弃挣扎，站在天台的人闭上双眼感受坠落。
绝望中诞生的希望成就了魔法少女，而熄灭的希望中滋生的绝望则诞生了魔女。
宫夜曾看到过属于自己的光。
宫夜曾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记忆里的客厅宽敞明亮，母亲会插上新鲜的花，父亲坐在皮质沙发里看报，空气中总有淡淡的糕点甜香。
她曾是那个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笑容明媚，不知忧愁为何物。
但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不过是在车轮之下多苟延残喘几刻罢了。
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昂贵的家具一件件消失，换来的钱币却像指间沙一样留不住。宽敞的房子变得空旷，争吵声取代了笑语，甜香被劣质酒精和廉价烟草的刺鼻气味取代。
“爸爸...我想吃奶油蛋糕...今天是我的生...”
宫夜的声音怯生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消弭在弥漫着烟草和酒精味的沉闷空气里。
今天是她十三岁的生日。
她记得以前，这一天家里总会充满笑声，有一个插满蜡烛的、雪白的奶油蛋糕。
父亲瘫在唯一剩下的、有些破旧的沙发里，闻言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中的廉价酒瓶又往嘴边送了一口。“蛋糕？”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而浑浊，“那他妈来的钱买那玩意！老子他妈饭都吃不起了！”
母亲在一旁默默擦拭着早已光洁如新的灶台，背影僵硬，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宫夜窒息。
宫夜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裙子上一个微小的线头。客厅空荡得可怕，曾经摆放着精美花瓶和油画的地方只剩下颜色略浅的墙纸印记，像一块块褪色的伤疤。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只能照亮飞舞的尘埃，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匮乏。
“可...爸爸～你说过要给我过每一次生日的～”
宫夜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几乎是本能的撒娇，试图唤醒记忆中那个会把她扛在肩头，用胡茬扎她脸的父亲的幻影。
这句话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父亲酒精麻痹的神经。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她，胸腔剧烈起伏。
“过生日？！过什么狗屁生日！”他咆哮着，声音嘶哑破裂，猛地将手中的空酒瓶狠狠摔在地上！
“砰！”
宫夜下意识的抱紧自己后退了两步，她的母亲...只是麻木的，呆滞的看着这一场闹剧。
“钱呢！”唾沫星子飞溅，他几乎是怒吼道“老子他妈的问你钱呢？”
“老子他妈养你这么久，你踏马除了会张嘴要要要还它妈会干什么！”
宫夜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我...我可以去打工...我...”
“打工？就你那点屁用能挣几个子儿？！”父亲粗暴地打断她，脸上的肌肉因愤怒和酒精扭曲着，变得异常狰狞，“隔壁老张家的女儿！跟你一般大！知道人家怎么给家里挣钱的吗？！”
他猛地凑近，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却比咆哮更令人胆寒，充满了恶毒和羞辱：
“人家知道出去卖！一次就够她家吃半个月！你呢？！养你这么个赔钱货有什么用？！啊？！还不如...”
后面的话语完全变成了恶毒的咒骂与不堪入耳的词汇。
宫夜的脑袋昏昏的。
美好的生活与幻想在一瞬间伴随着那个酒瓶的碎裂和父亲狰狞的脸化为泡影。
是啊...
现实是残酷的。
她很没用，挣不了钱整天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宫夜的大脑嗡嗡作响，世界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父亲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变形。她听不清后面具体骂了什么，那些污言秽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背景噪音，将她彻底淹没。
“你怎么他吗的不去死！”
父亲似乎骂累了，又瘫回沙发里，抓起另一瓶酒，对她的离开毫无反应。母亲依旧沉默地擦拭着早已一尘不染的灶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房间的。
宫夜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没有眼泪，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只是一种冰冷的虚无感，像厚厚的积雪，将她整个人深深掩埋。
原来亲情如此脆弱，可以被贫穷轻易碾碎。
原来承诺如此廉价，可以被现实随意撕毁。
原来...钱真的可以把人逼成那个样子的。
她那个说要把自己宠爱成小公主，说要保护自己一辈子的爸爸，那个温柔似水会偷偷塞给自己糖果的母亲...
都化作泡影。
我...为什么不去死呢？
死了...就不用为了食物发愁。
死了...就不用看到爸爸妈妈的愤怒的脸。
死了...一定会重新回到温暖的家吧。
死了，就不用再害怕失去，因为已经一无所有。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迅速缠绕了她全部的思绪。
宫夜慢慢坐起身，从床下翻出笔和发黄的草纸。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
【爸爸妈妈：
我走了。
这样家里就可以少一张嘴。
钱...我不会挣...
对不起。
希望你们可以轻松一点。
——宫夜】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冰冷、空旷、充满绝望气息的房间，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出去。
客厅里，父亲已经醉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她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打开门，走入冰冷的夜色中。
夜风比白天更冷，更锋利，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工厂的污染将夜空染成一种肮脏的橙红色，看不到星星。
“啊...原来...死亡一点也不可怕耶。”
少女孤独的站在二十多层楼的天台之上。
像一片马上要回归土地的枯叶。
她走到边缘，低头望去。街道像一条漆黑的深渊，深不见底。
寒冷和高度让她微微发抖，但内心的冰冷比这夜风更甚。
她什么都没有带走，正如她降临时什么都没有带来。
结束吧。
她闭上眼，向前迈出了脚步。
失重感猛地袭来。
风在耳边呼啸，身体急速下坠。
可宫夜却忽然感觉到两团柔软猛地夹住了自己。
“好...软...好温暖...”
一道璀璨夺目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猛地从侧面撞击在楼体上，巨大的冲击波和一声非人的惨嚎同时爆发。
“齁哦哦哦哦！”
“我靠，铃音你下手也太狠了，真要把我弄死啊喂！”
似乎是被打飞的灰发少女精准地接住了宫夜，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下坠的速度骤然减缓，但也撞得苍白气血翻涌，差点背过气去。
苍白紧紧箍住怀里轻得吓人，冰冷僵硬的宫夜，背后临时张开的黑色的微弱魔力缓冲翼拼命抵消着剩余的动能，但还是无法完全卸力。
“砰！”
两人最终重重地摔进楼下堆积的，相对松软的废弃纸箱和缓冲材料里，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咳！咳咳...”苍白被灰尘呛得剧烈咳嗽，肋部的疼痛让她冷汗直冒。但她第一时间迅速翻身，将怀里的宫夜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同时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宫夜差点因惊吓和撞击而叫出声的嘴。
“嘘！”苍白的声音压得极低，急促的热气喷在宫夜耳边，“别出声！不想死就安静！”
“那个小妮子发起火来下手没轻没重的，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宫夜的眼眸瞪的溜溜圆。
可...我本来就是相似的啊。
可宫夜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远处，幽蓝色的光芒在空中盘旋了一下，似乎是在搜寻，强大的魔力波动扫过这片区域。苍白屏住呼吸，将两人的气息和魔力波动压到最低，身体完全融入身下的杂物堆阴影之中。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失，苍白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但捂住宫夜嘴巴的手依旧没有立刻松开。她仔细聆听了片刻，确认危险暂时解除。
这时，苍白才感觉到掌心传来湿热的触感。
宫夜的身体在她身下剧烈地颤抖着。
恐惧，委屈以及某种情绪的巨大冲击，让她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但因为嘴巴被死死捂住，所有的哭泣都化作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滚烫的泪水，灼烧着苍白的手心。
苍白叹了口气。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知道少女是在轻生。
知道她早就没了求生意志。
但...
万一呢？
不是说所有有自杀倾向的人都渴望有人能拉住自己吗？
苍白慢慢松开了捂住宫夜嘴巴的手。
失去了束缚，宫夜的哭声反而变小了，变成了那种极度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苍白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催促。她只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从宫夜身上下来，靠坐在旁边的废料堆上，微微喘着气，检查着自己侧肋的伤处。
那里一片青紫，保守估计应该是断了几根。铃音那一下是真的没留情。
过了一会儿，等宫夜的抽噎声稍微平复了一些，苍白才缓缓开口，
“从上面跳下来...疼吗？”
宫夜抱着膝盖，把脸埋在里面，不肯抬头，闷闷地摇了摇头。下坠的过程很短，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就被接住了。
“哦。”苍白应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在确认什么，“那还好。”
她就说嘛，这个身材有用得很。
苍白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像是在对宫夜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被打飞的时候...挺疼的。撞到东西的时候更疼。”
“但我还是感觉很幸福。”
“活着很好啊～”
“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是不是有人还在期待着我呢？”
“我还可以成为更多人的希望呢。”
她微微仰头，望着被污染遮蔽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金色的眼眸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透过眼前的肮脏橙红，看到了别的什么遥远的东西。
苍白似乎察觉到了宫夜偷窥的目光，缓缓低下头，视线重新聚焦在宫夜脸上。那层雾气迅速散去，又变回了那种带着疲惫的平静。
“疼，说明还活着。”她指了指自己剧痛的侧肋，“活着，就还能感觉到别的东西。比如...”
一个柔软的东西贴到了宫夜的脸上。
那是一只棕色毛绒小熊。
“我有一个老朋友，她老喜欢这些可爱的东西了，咳咳..我肯定是不喜欢啦。”
“但是...玩偶什么的可以一直陪伴着你哦。”
“在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摸摸软乎乎的玩偶的话，一定可以得到治愈的！”
“哭的时候...”苍白顿了顿，“可以把脸埋进去。比胳膊舒服点。也...没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宫夜接过了那只小熊，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玩偶不大，刚好能被她完全搂住。她把湿漉漉的脸埋了进去，毛茸茸的外皮奇异地隔绝了外界冰冷的空气，也吸收了她无法停止的，无声滚落的泪水。
“活下去，才能看到温暖，才能改变现状。”
“当你感到伤心的时候就抱紧玩偶吧。”
“或许姐姐我可以听到哦～”
“姐姐你是...”
苍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摆了摆手融入了黑暗。
“姐姐可是无所不能带来希望的魔法少女哦～”
魔法少女...
好漂亮，好强大，好喜欢。
我也可以变成这样吗？
我也可以改变现状吗？
爸爸妈妈会回到过去吗？
魔法少女....
“姐姐！你叫什么！”
“叫我...余烬好了。”
黑暗中，一颗小小的紫色的宝石悄然在宫夜的胸口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