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天空燃烧了。
巨大的阴影撕裂苍穹,拖着烈焰与浓烟的“天舟”残骸如同神罚般坠落大地。随之而来的并非神恩,而是席卷全球的浩劫——狂暴的能量潮汐撕裂地壳,扭曲的磁场催生出可怖的异兽,曾经熟悉的世界在哀嚎中崩解。史称“坠星之厄”。
邱霖的母亲,林敏博士——一位顶尖的生物能量学家——在灾难爆发的第一时间,凭借对能量流向的预判,拼死将女儿送上了前往相对稳定的西南山区的最后一班高速轨道列车。她将一枚刻着复杂能量回路的银色吊坠塞进邱霖手中,声音被淹没在刺耳的警报与崩塌的巨响里:“霖霖,活下去!去苗疆!找……”后面的话,邱霖再也没能听清。列车启动,将母亲绝望的脸庞和燃烧的城市永远留在了身后。
西南,并非乐土。能量风暴的余波同样在这里肆虐,催生出的异化生物——扭曲的藤蔓、发狂的野兽、甚至被能量侵蚀变异的“异人”——如同跗骨之蛆。邱霖所在的临时儿童收容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一群饥饿的、形似巨狼却长着骨刺的异兽攻破。
混乱、尖叫、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小小的邱霖被惊恐的人群裹挟着奔逃,冰冷的恐惧像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一个趔趄,她摔倒在冰冷的泥泞里。剧痛从脚踝传来,她甚至来不及呼救,一股腥风已扑面而来!巨大的、流着涎水的狼头阴影笼罩下来,獠牙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寒光。
死亡的气息,冰冷、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瞬间攫住了她。时间仿佛凝固了,她能看到异兽喉咙深处蠕动的暗红,能感受到它喷出的、带着腐烂气息的热气喷在脸上。七岁的灵魂被纯粹的、压倒性的恐惧碾得粉碎。世界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逼近的巨口和永恒的黑暗。
这就是死亡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随之而来的并非绝望的认命,而是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极其微弱却无比炽热的——不甘!
不!
我还想…再看看妈妈的脸…我还想…再看看阳光…我还…不想消失!
这股微弱却执拗的求生欲,如同在无尽寒夜中点燃的第一颗火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破空之声撕裂夜幕!
“咻!咻!咻!”
数支缠绕着微弱翠绿荧光的骨箭精准地钉入异兽的眼窝和咽喉!异兽发出凄厉的惨嚎,动作一滞。紧接着,矫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林间闪出,刀光闪烁,带着奇异的能量波动,干净利落地切断了异兽的喉咙。腥臭的血液喷溅了邱霖一脸,温热而粘腻。
袭击者是几个身着深蓝靛染土布、佩戴银饰的苗民。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然是在这片混乱山林中进行游击的老手。其中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迅速扫视战场,目光落在蜷缩在泥泞中、浑身是血、一条小腿以诡异角度扭曲、胸前还有三道深可见骨爪痕的邱霖身上。他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沉重的怜悯。这孩子伤得太重了,失血过多,筋骨断裂,内脏恐怕也受了震荡,还暴露在充满异化能量的环境中…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叹了口气,准备去救助其他尚有生还可能的人。
“爸爸!”一个清脆却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
一个看起来和邱霖差不多大的苗族小女孩,从旁边一个苗家妇女身后探出头来。她梳着两个小髻,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小褂,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月牙银锁。她的小脸也吓得煞白,但那双如同山涧清泉般澄澈的大眼睛,却牢牢锁定了泥泞中奄奄一息的邱霖。
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跑到父亲身边,小手紧紧拽住了父亲的衣袖,用力到指节发白。她仰着头,眼中噙着泪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指着邱霖:
“爸爸,我想救她!”
父亲低头看着女儿,又看了看地上气息微弱的邱霖,眉头拧成了疙瘩:“阿玥,她伤得太重了,很难…”
“我想救她!”姜玥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孩童特有的固执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她好痛…我能感觉到…她不想死!” 她小小的手指指向邱霖紧握的拳头——那里,死死攥着母亲给她的银色吊坠,指缝间渗出血迹。
父亲看着女儿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同情和决心,再看看邱霖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颤抖、透露出强烈求生意志的睫毛,心中那点基于现实的权衡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压过。他深吸一口气,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女儿的头顶:“好。阿爸试试。把她抬上担架,小心她的腿!”
邱霖感觉自己在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之海中沉浮。剧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骨头,撕扯着她的内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寒冷,无边的寒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要将她最后一点意识也冻僵。
就在她即将彻底沉入那永恒的冰寒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那声音很轻,像山涧清晨掠过竹叶的风,像林间潺潺溪流碰触鹅卵石。它不成曲调,只是一些简单、重复、却蕴含着奇异韵律的音节,古老而神秘,仿佛带着大地的脉动和月光的清辉。
这声音丝丝缕缕,钻入她混沌的脑海,奇迹般地抚平了那肆虐的剧痛。并非完全消失,而是变得可以忍受,如同汹涌的狂潮被无形的堤坝温柔地约束、疏导。更神奇的是,一股微弱的暖流,随着那声音的韵律,缓缓注入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如同初春的阳光融化着坚冰。
是谁…?
邱霖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昏暗的苗家木屋里,油灯跳跃着温暖的光晕。一张小小的、充满关切的脸庞占据了她的视野。是那个拽着父亲衣袖的小女孩。她正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小手轻轻搭在邱霖没有受伤的手臂上,小嘴微张,哼唱着那奇异的歌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专注地看着邱霖,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件事。
疼痛在歌声中奇异地退潮。邱霖贪婪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和暖意。这歌声,是她在冰冷死亡之海中抓住的唯一浮木,是她对抗无边黑暗的唯一灯塔。生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而具体——她要活下去,为了再听到这歌声,为了再看一眼这双清澈的眼睛。
时间在歌声与伤痛的交织中流逝。在姜玥几乎日夜不离的守护和那神奇歌声的安抚下,邱霖的伤势竟真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好转。断裂的骨头被苗医以秘药和夹板固定,在歌声的滋养下加速愈合;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始结痂;内脏的隐痛也渐渐平息。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一天傍晚,姜玥像往常一样哼完一曲,正小心翼翼地给邱霖换药。邱霖看着女孩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油灯下投下小小的阴影。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
“姜玥吗……” 声音沙哑得厉害。
姜玥惊喜地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笑意:“你醒啦?感觉好点了吗?”
“嗯…”邱霖点点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你好,我叫邱霖。” 说出自己的名字,仿佛重新确认了自己活着的存在。
“邱…霖…”姜玥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小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好听的名字!像林子里下雨的声音!”
邱霖的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拂过。好好听的名字! 明明是对方在夸自己,邱霖却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姜玥…姜玥…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动,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魔力。是了,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这名字本身,就如同那治愈的歌声,成了她生命中最动听的音符。也许是劫后余生对唯一温暖的极度依恋,也许是最纯粹的灵魂吸引,邱霖只觉得这个名字,是她听过的最美好、最珍贵的礼物。
但她习惯了内敛,习惯了将情绪深藏。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为自己忙碌的苗族少女,将那份汹涌的感激和莫名的喜欢,小心翼翼地藏在清澈却安静的眼眸深处。她注意到姜玥的父亲,那位救她的苗家汉子,在给女儿递草药时,指尖偶尔会捻动腰间一枚刻着古老符文的银扣,看向姜玥哼歌时的眼神,带着一种混合了骄傲与深深忧虑的复杂情绪。邱霖隐约感觉到,姜玥的歌声,不仅仅是安慰,更是一种源自血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术。
又过了些时日,邱霖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行走了。一个满月之夜,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山林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姜玥显得格外兴奋,她帮邱霖仔细穿好保暖的厚衣服,扶着她慢慢走出木屋。
清冷的空气带着草木的芬芳,月光下的山林静谧而神秘。两人来到屋后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边。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碎银般的光泽。
姜玥松开搀扶邱霖的手,走到溪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月光洒在她靛蓝色的衣裙上,给她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她转过身,面对着邱霖,双手有些紧张地捏住了自己的裙角,小脸微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娇憨。
“霖姐姐…”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羞涩的颤抖,“我…我想给你跳支舞……好吗?”
邱霖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拄着拐杖,站在溪边,看着月光下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身影,一种温暖而酸涩的情绪瞬间溢满了胸腔。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无比的真诚:
“真的吗?太好了!我也可喜欢跳舞了!……那个……我很喜欢看。” 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得到肯定的回应,姜玥脸上的羞涩褪去,换上了专注的神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着月光的精华,缓缓抬起了手臂。
没有音乐,只有山林的呼吸和溪水的低吟。但姜玥的舞步,本身就是一首无声的歌谣。她的动作并不复杂,却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轻盈得像掠过水面的蜻蜓,又柔韧得像山间生长的翠竹。她旋转,靛蓝的裙摆如同夜色中绽放的花朵;她伸展手臂,指尖仿佛牵引着流淌的月光;她微微颔首,颈间的小小月牙银锁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纯净的星芒。
月光是她的舞台,山林是她的背景。清辉流淌在她乌黑的发梢,跳跃在她纤细的指尖,包裹着她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身躯。那一刻,邱霖忘记了身体的伤痛,忘记了天灾的恐怖,忘记了失去母亲的悲伤。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在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苗族少女。
她是如此柔美,如此纯净,如此充满生机。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苦难,都被这月光下的舞姿隔绝在外。她不是凡间的女孩,她是月亮的精灵,是山林的女儿,是绝望深渊中投射下来的一束最皎洁、最温暖的光。
邱霖痴痴地看着,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落入脚下冰凉的溪水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紧紧攥着胸前母亲留下的银色吊坠,仿佛要将这一刻,将眼前这个人,连同这无瑕的月光,永远地刻进灵魂最深处。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支撑她活下去的,除了对母亲模糊的承诺,更有了眼前这抹月光般的身影。
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能再次看到这样的舞姿。活下去,为了守护这份在末世中弥足珍贵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