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的池水不再带来舒缓,反而像冰冷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钟盈下沉的身体。肺部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意识在窒息的边缘挣扎。锁骨深处,那块粉嫩肌肤下骤然蔓延开来的紫色瘀痕,如同一条剧毒的藤蔓,瞬间攫取了她的力量。剧痛让她像受伤的幼兽般蜷缩起来,无助地向着池底更深、更冷的黑暗坠落。
在那片被水波扭曲的幽暗中,幻觉如期而至。
破旧、锈蚀的列车车厢,如同沉没的钢铁巨兽,静卧在永恒的湖底淤泥之上。冰冷的湖水如同粘稠的墨汁,缓缓渗入破碎的车窗。车厢内,母亲和哥哥的身影清晰得令人心碎。母亲紧紧搂着才11岁的哥哥,两人跪坐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身体因寒冷或恐惧而微微颤抖。他们的脸苍白如纸,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
突然,他们同时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睛。
目光穿透了浑浊的湖水,穿透了时光的阻隔,直直地、牢牢地锁定了正在下坠的钟盈!
那不是惊恐,不是求救,而是一种……钟盈穷尽所有词汇也无法精准描述的复杂情绪。是诀别?是托付?是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活下去,为了我们活下去!
那一刻,溺水般的窒息感中,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像毒蛇般钻入钟盈混乱的脑海:是他们!是母亲和哥哥用自己沉入深渊的代价,换来了她浮出水面的生机!车厢如同被无形的手拖拽着,加速沉向更深的、连光线都无法触及的黑暗。母亲和哥哥的身影在视野里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无边的墨色彻底吞噬,只留下刻骨铭心的空洞和冰冷。
“盈酱,在水下憋气太久,是不好的哟…”
少女清脆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担忧,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子,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漾开一圈涟漪。
不是幻觉!是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声音!
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剧痛和沉沦的绝望。钟盈猛地睁开眼,浑浊的水流刺激着眼球。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四肢疯狂地划动,拼命挣脱那来自深渊的引力,向着头顶那片晃动的、代表着空气和生命的光亮奋力挣扎!
“呼啊——!!!”
头颅猛地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灌入灼痛的肺叶,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钟盈贪婪地、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刚才溺毙的恐惧全部驱逐出去。水珠顺着她湿透的黑发和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
视线因为水雾和生理性的泪水而模糊,但她还是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个站在泳池边的人影——刘莹。
刘莹同样穿着泳衣,但显然没有下水。她站在那里,脸上交织着担忧、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到钟盈探出水面剧烈喘息的样子,她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又生生停住。
“队长……” 刘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眼眶发红,“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钟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靠在池壁上喘息。锁骨处的剧痛和紫色的瘀痕并未消失,反而在冰冷的池水刺激下更加清晰。她看着刘莹,眼神疲惫却平静。
“你不用自责。” 她的声音因为呛水和喘息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坚定,“那时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服从命令拖延时间,是尽职;不顾危险第一时间解救重伤的欣然,是尽责;而最后……” 钟盈顿了一下,仿佛回想起自己失控扑向队友的恐怖一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痛苦,“……而最后,能果断和薇姐一起压制住失控的我,甚至给我注射镇定剂,那是尽力。你们救了我,也救了欣然,更阻止了更糟的结果。”
她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在水中轻轻晃动的倒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倒是我,身为队长……却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好,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让你们陷入那种境地,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钟盈队长!” 刘莹急切地打断她,声音拔高了几分,“不是这样的!您别这样说!”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鼓劲,“其实……其实我和薇姐私下商量过了。组织这个决定太不公平了!我们会想办法的,动用我们所有的人脉,去找上级申诉,去找心理评估部门解释!这几年,您为支队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哪次危险任务不是您冲在最前面?哪次不是您用身体挡在大家前面?您受的那些伤,背上的疤,断过的骨头……连医生都数不清了!组织不能就这样……就这样把您一脚踢开!他们给的所谓补偿,根本对不起您的付出!”
刘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充满了替钟盈不平的愤怒和真挚的维护。
钟盈抬起头,看着这位年长自己几岁、此刻却为自己义愤填膺的队员,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近乎苦涩的弧度。
“莹姐,好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真的,很感谢你和薇姐。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泳池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怎么说我也是后辈,不能太劳烦你们了。而且……治安属能人辈出,比我更有能力、更稳定、更适合担任队长的人,确实有很多。我既然被证明‘不适合’了,也不该埋怨组织的决定。服从安排,是最基本的。”
“可是……” 刘莹还想争辩,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可是您一直想找寻的真相呢?您说过,加入治安属,拼命往上爬,就是为了获得权限,调查当年西南大灾变的真相,找到您家人……如果就这样被停职,甚至可能……以后对灾异的调查权限……”
钟盈的身体猛地一僵!
刘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心底最深处、尘封多年、却从未愈合过的潘多拉魔盒。
家人。
这个遥远到几乎陌生的词语,此刻却化作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刺入她的心脏。那个被刻意遗忘、却永远在午夜梦回时将她惊醒的夜晚——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染成血红色,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此起彼伏的、非人的兽吼撕裂着耳膜,建筑物在巨大的冲击下如同积木般倒塌……还有那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灵魂都一并撕裂的痛楚!
记忆中母亲最后将她奋力推出破碎车窗时那绝望而充满力量的眼神,哥哥在混乱中死死抓住她的手却被巨大力量扯开时的哭喊……所有被她强行压抑、锁死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和声音,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刘莹那句“西南”和“家人”,轰然爆发!
“呃…!” 钟盈猛地捂住左肩锁骨下方!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那个位置!那块粉嫩的肌肤下,紫色的瘀痕骤然变得更深、更亮,如同活物般搏动!更可怕的是,一道早已结痂、却依旧狰狞的鲜红旧伤疤,在那瘀痕的中心骤然浮现,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灼痛感瞬间蔓延至全身!
“队长!” 刘莹大惊失色,慌忙想下水查看。
“别说了!” 钟盈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狂暴边缘!她猛地挥手,用力推开了刘莹试图搀扶的手!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刘莹踉跄后退了两步,错愕地看着她。
钟盈自己也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更深的自责,但随即被翻涌的痛苦和某种决绝的冰冷覆盖。
“对不起……” 她低下头,声音压抑得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出,“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不再看刘莹,双手撑着冰冷的池壁,有些吃力地翻身上岸。水珠从她紧贴身体的泳衣上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她甚至没有去拿浴巾,只是低着头,快步走向更衣室的方向,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锁骨处那刺目的紫色瘀痕和鲜红伤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惊心。
刘莹站在原地,看着钟盈那单薄、倔强又仿佛背负着整个沉重世界的背影消失在更衣室门后,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眼圈再次红了。
更衣室里,冰冷的水汽凝结在瓷砖墙壁上。钟盈背靠着冰冷的柜门,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内心翻江倒海的剧痛和那个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念头。
西南……精锐部队……目标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家园……自己的家人……
刘莹无意中透露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粉碎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和接受安排的假象。
调查西南,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冰冷的水汽和灼热的痛苦中反复捶打,最终变得无比坚硬、无比清晰。
什么离职静养?什么心理评估?什么社会舆论?通通见鬼去吧!
她要回去!回到那片吞噬了她所有幸福和温暖的焦土!回到那个萦绕着母亲和哥哥最后身影的噩梦之地!无论那里变成了猩人的巢穴,还是更可怕的灾异源头,无论要面对多少凶险,付出什么代价!
她必须去!只有在那里,在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上,她才可能找到一丝关于家人下落的线索,才可能揭开那场毁灭一切的灾变背后的真相!
钟盈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碎发下,那双原本疲惫、压抑的眼眸深处,此刻燃起了一簇幽暗却无比执拗的火焰,冰冷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