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深海里,被浓稠的黑暗包裹、拖拽。无尽的坠落感,混合着身体被倒钩刺穿处传来的、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构成了钟盈混沌世界的主旋律。
“叽叽…喳喳…嘎嘎…”
一阵尖锐、嘈杂、充满原始躁动的声响,如同生锈的锯条,蛮横地锯开了她昏沉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每一次试图睁开,都伴随着眼球肿胀的刺痛和视野的模糊晃动。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挤了进来。
模糊的视野里,是几团快速移动、跳跃的、毛茸茸的影子。小猴子?它们在她周围的地板上、甚至攀爬在束缚她四肢的冰冷锁链上,兴奋地蹦跳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喧闹。它们猩红的小眼睛向上翻着,好奇地、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被悬吊在半空、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人类少女。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伤者的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好奇,甚至带着几分模仿人类的、拙劣的恶趣味。像顽童在观察一只被钉在板上的蝴蝶。
恶心。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瞬间涌上钟盈的喉咙。
其中一只格外胆大的小猴子,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锈迹斑斑的细长金属棍,试探性地、带着嬉闹般的恶意,朝着钟盈被倒钩刺入、还在缓慢渗血的大腿外侧伤口戳去!
“呃——!” 尖锐冰冷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剧痛,让钟盈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在锁链的束缚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这反应似乎极大地取悦了那群小畜生,它们发出更兴奋、更刺耳的叽喳声,仿佛找到了新奇的玩具。
就在这时——
“哐当!”
沉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一道刺目的、惨白的光线如同利剑般劈开昏暗的室内,让钟盈瞬间眯起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够了!低贱的生命,一边去!” 一个略显低沉、却异常清晰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些吵闹的小猴子如同被开水烫到,瞬间发出惊恐的尖叫,纷纷从锁链上、地板上弹开,四散奔逃。但它们并未走远,只是缩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对着门口的方向龇牙咧嘴,做出各种夸张而挑衅的鬼脸,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一个高大的黑影,逆着门口刺眼的白光,缓缓走了进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荡。
钟盈强忍着光线带来的眩晕,努力聚焦视线。
来人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的实验室白大褂。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覆盖着浓密的、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毛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标准的猿猴面孔上,赫然架着一副无框的、镜片反着白光的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并非普通猩猩的浑浊猩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高等智慧生物的审视和理性。
除了那颗猿猴的头颅和覆盖的毛发,他的姿态、步伐、以及那推了推眼镜的动作,都透着一股与人类精英学者无异的从容和严谨。
然而,这份“文明”的外表,在钟盈眼中,却比之前那凶残的猩人队长更加令人作呕。她几乎能想象,这身白大褂下,沾染了多少同胞的鲜血;这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曾如何冷酷地切割、研究着人类的尸体;这副眼镜后理性的目光,曾如何冷漠地注视着被屠戮的妇孺!
“混蛋…” 钟盈的声音因为干渴、疼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有种…把我放下…让我扒开你这张虚伪的脸皮…看看和你们憎恶的那些人类…到底有什么区别!”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意。
眼镜猩人博士似乎对她的辱骂毫不在意。他慢条斯理地将那些还在做鬼脸的小猴子彻底驱赶出门外,然后“哐当”一声关上了厚重的金属门。刺目的白光被隔绝,室内再次陷入昏暗。他走到一旁的操作台边,拿起一个老式的黄铜烛台,用火柴点燃了上面一根粗大的白蜡烛。
摇曳的、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在冰冷的实验室里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驱散这里令人窒息的阴森。烛光映照着他覆盖着黑毛的脸庞和冰冷的镜片,形成一种极其诡异、割裂的视觉效果。
“你们人类,” 猩人博士缓缓走到一张显然是准备好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金属椅子旁,从容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沙龙,“总是喜欢对异于自己的事物抱有本能的、根深蒂固的敌意。”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语速不快,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适的学者腔调。
“一旦自己的族类遭受了灭顶的苦难,就习惯于将视线投向外部,急于寻找一个异己的‘他者’,将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其上,仿佛这样就能洗刷自身的污点,就能为自身的痛苦找到一个完美的、外在的替罪羊。”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钟盈布满血污和愤怒的脸上。
“然而,根据我长期对人类历史、社会结构以及个体心理的观察和研究,”猩人博士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笃定,“一个无法回避的结论是:你们迄今为止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其根源并非外部的‘异类’,而恰恰深植于你们自身的血脉之中——源于那永不餍足的傲慢,以及那最终会吞噬一切的贪婪。这才是你们文明周期律般不断崩溃、重建、再崩溃的诅咒之源。”
“荒谬!”钟盈厉声打断,锁链因为她的激动而哗啦作响,倒钩更深地刺入皮肉,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但她毫不在乎,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你们在这片土地上做的事情!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被你们不分老幼、像宰杀牲畜一样屠戮的孩子!那些凝固在墙壁上的内脏和绝望!难道这些…难道这些血淋淋的现实,还不够证明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犯下的滔天罪恶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高谈阔论人类的劣根性?!”
猩人博士对于钟盈的控诉和质问,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愤怒或反驳的欲望。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仿佛在倾听某种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愤怒,是认知被挑战时的本能防御。”他平淡地陈述,如同记录实验数据,“我一直对人类个体的心理结构抱有浓厚的兴趣。你们似乎很热衷于将自身的精神世界进行拆分,将善与恶归结为不同‘自我’在特定情境下做出的、看似‘合理’的选择。这种二分法,虽然简化了问题,却也遮蔽了更深层的混沌。”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如同X光般扫描着钟盈的身体,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即使沾满血污也难掩清丽稚气的脸庞上。
“那么,钟盈小姐,”猩人博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近乎狂热的探究欲,那是一种科学家面对绝佳实验素材时的兴奋,“我很好奇。在你这样纯净、坚韧、甚至带着几分理想主义光芒的少女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当所有的束缚被解除,当理性的堤坝被彻底冲垮,那个被你们人类自身所恐惧、所压抑的‘本我’,会呈现出何等令人着迷的形态?”
他不再等待钟盈的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
猩人博士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房间一侧的控制台。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布满了闪烁的指示灯和复杂的按钮。他伸出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按下了其中一个猩红色的按钮。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刺入灵魂深处的尖锐痛楚,猛地从钟盈的后脑炸开!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捅穿了她的颅骨,直抵大脑最核心的区域!
“额啊——!!!” 凄厉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比之前任何一次肉体上的痛苦都要猛烈百倍!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破碎!摇曳的烛光、冰冷的实验室、猩人博士那张令人憎恶的毛脸……一切都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四散飞溅!
取而代之的,是无可抗拒的、如同黑洞般强大的引力!她的意识,她的整个存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狠狠地向下拖拽!坠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没有任何光线、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自我”这个概念都即将被彻底消融的绝对深渊!
下坠…永无止境的下坠…意识在绝对的虚无和冰冷中,被彻底剥离、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