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艾琳此刻并无实体,或许是因为血液缔结的联结,她唯一能够真切触碰的,只有方木的身体。
于是,埋葬花瓣的举动,只能由方木代劳。
他蹲下身,与记忆中的小艾莉并肩,捧起坑边微湿的泥土,一捧一捧,将那些凋零褪色的花瓣轻轻掩埋。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他不禁想到这句话,这也是他当年初读时,灵魂为之震颤的一句。
有时他也会漫无边际地想,自己总在为人梳理心绪、照亮迷途,宛若执灯的守夜人。
可若有一日,他自己的心灯熄灭了,沉入无边的迷雾,又能向谁求取一星火光?
大概……找同行了吧。
思绪飘忽间,一双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颊。是艾琳。
“大叔这么会安慰人,真的好温柔啊,”她的声音贴得很近,带着一丝全然的依赖,“可为什么总绷着一张脸呢?笑一笑好不好?”
她的指尖带着虚幻的温度,在他紧抿的唇角上轻轻推了推,试图揉开那惯常的冷硬,艾琳自己的笑颜在他眼前绽放。
“此时的你又在想什么呀,大叔?”
方木没有阻止这略显亲昵的举动,任由那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任性流连。
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最后几片花瓣送入安眠的归处,那原本紧绷的唇角线条,却不自知地柔和了几分,泄露出一点点无可奈何的纵容。
艾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眼中的笑意愈发深浓。她轻盈地起身,整个人伏上他宽阔的背脊,双臂松松地环过他的肩膀,一缕缕银紫色的发丝如星河垂瀑,带着微香,散落在他的颈侧与肩头。
因她此刻并无实体,方木只能感受到她肌肤传来的、不真切的温热,以及呼吸间那抹湿润的气息,却感觉不到丝毫重量。
“恩公,我很好奇……”艾琳将下巴轻轻抵在他发顶,声音带着一点闷闷的鼻音,手指仍在他脸颊轮廓上好奇地描画,“在外面,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你是个怎样的人呢?”
“非要定义的话,”方木手下动作未停,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大概算是个导师吧。”
“导师吗?”艾琳偏过头,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随即轻轻摇头,“可我觉得,你更像一位医生呢。”
方木没有接话,像是没有听见。他将最后一捧土抚平,直接站起身来。没有重量的艾琳,便像一只依附于他的、无形的光晕,被他轻而易举地“带”了起来。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双手依旧环在他颈间,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舒适的栖息地。
“你不下来?”方木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不了,”艾琳哼哼唧唧地回应,将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像只找到暖窝的猫,“恩公的背上很舒服。”
方木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他不再多言,一步踏入了前方洞开的大门。
眼前光影流转,时空置换。
再度清晰时,已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灿烂的光束透过高大的彩窗,洒入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舞厅空旷得有些诡异。已成年的艾琳正在中央独自起舞,华丽的裙摆划出一道道优美而寂寞的弧线。没有观众,没有乐师,本应有舞伴站立的位置,也空荡荡的。
唯有她一个人,在偌大得足以容纳百人共舞的厅堂里,不停地旋转、回旋。
“你这是……在做什么?”方木望着这幕寂静的独舞,不禁问道。说实话,此情此景在极致优雅中,透着一丝悚然。
“练舞啊,”艾琳的语气轻描淡写,目光追随着记忆中那个旋转的自己,“那时候,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伴,只好一个人跳。”
“你的老师呢?”
“老师就是我母亲,”艾琳的声音里泛起温暖的涟漪,此刻的她早已不见最初踏入回忆时的沮丧,眉眼间涌现出恬静的、沉浸在美好往昔中的喜悦,“我所有的舞步,都是她手把手教的。”
“不过现在——”她忽然转过头,朝方木扬起一个清浅却无比明亮的微笑,仿佛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我已经有我的舞伴了。”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如同咒语得到了应验,下一扇门,在他们身侧悄然开启。
“进去吧。”艾琳催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又混合着某种释然。
“好。”方木没有废话,依言步入了大门。
第三扇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方木的视线越过门槛,不由得微微一怔。
眼前并非预想中的完整场景,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曾经精致的房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碾过,墙体碎裂,梁柱倾颓,只余下满地残砖碎瓦。
而在那片废墟的中央,年幼的艾琳正蜷缩着身子,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断壁残垣间低回萦绕,听起来格外令人心碎。
“这里……发生了什么?”方木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
身上的艾琳沉默了片刻。那双总是漾着灵动光亮的眼眸此刻黯淡下去,视线牢牢锁住那个哭泣的小小身影,像是在回忆那段不愿回忆的冰冷过往。
“是……神启者的觉醒。”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像在竭力保持平静,“就在我七岁生日那天……力量毫无征兆地苏醒了。我……完全控制不住它。”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只是一瞬间,”她低声说,每个字都像带着沉重的枷锁,“真的,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这些房子,就都成了这样。”
方木微张开口,正想说出些安慰的言语,艾琳却仿佛预知般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从理性上说,这并非我的过错。”她望着废墟中那个瑟瑟发抖、不断自责的小小自己,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但真正让我感到恐惧和不安的……是之后发生的事。”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的帷幕,重新回到了那个让她困惑的日子。
“父亲……因为神启者的觉醒兴奋不已,认为这是无上的荣光,为我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巡游庆典。”
记忆中,华丽的轿辇缓缓前行,街道两旁是涌动的人群和震耳的欢呼。而就在那些热情洋溢的面孔中间,她清晰地看见了脸上还带着未愈伤痕的居民。
那些因她力量失控而无辜受伤的人,此刻却也在人群中,朝着她微笑、用力地挥手。
“我看着他们……那些刚刚被我伤害过的人,此刻却在为我欢呼。”艾琳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荒诞的痛苦,“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糟透了。”
轿辇上的小艾琳,穿着精美绝伦的礼服,头戴璀璨的宝石冠冕,却感觉像穿着由冰冷荆棘编织的外衣。每一个投向她的笑容,每一道崇拜的目光,都让她如坐针毡,仿佛无声的审判。
“我不明白,他们究竟在为什么庆祝?是为我这个掌控了危险力量的‘神启者’,还是仅仅为了我这‘公主’的身份?”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这份与生俱来的、我无法选择也无法摆脱的力量,只让我感到害怕。我多想把它还回去……可它就像呼吸一样,早已与我不可分割。”
“我觉得我不配获得他们的欢呼。”
“我……是一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