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绿水风初暖,青林露早唏。麦陇雉朝锥,桑野人暮归。百舌悲花尽,平芜来去飞。”——【唐】刘禹锡《初夏曲》
………………………………
今天的雨梦亭,和往日里有些不一样。
门里门外,楼上楼下,时不时地就能看见花娘侍女们忙碌的身影。
三月廿七,立夏时分,有好几位神明结伴而来,做客雨梦亭。
十分糟糕的是,作为勿忘我花娘侍女的芸,在这一天居然感冒了;因为她的缺席,原先为她安排的工作都得交由另外几位花娘侍女完成。
于是乎,作为花娘侍女长的苹,亲自上阵,负责贵客——“夏神”祝融——的接待。
从走廊的另一端缓缓走来,苹默默地抄着双手,脚踏小碎步;跟在她的身后,是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红发红髯,英俊无比的面庞下,是形态怪诞的颀长龙身。
身后拖曳的长长的龙尾巴,在酒红色的地板上摩擦出一条淡淡的痕迹。
经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最终在一个名为“炎之间”的房间前停下脚步,苹回过身,恭敬地垂下脑袋,“祝融大人,这里便是您常用的房间,半年前您离开之后,我们进行了妥善的改造,或许能符合您的心意。”
祝融伸出肌肉满满的手臂,握住门把手打开房门,面色凝重地将明亮的房间扫视一圈;苹静静地站在一旁,面不改色地微闭双眼,静候祝融的指示。
良久,祝融捋了捋胡须,点点头表示满意,“哇哈哈哈——!一直以来都麻烦苹小姐您招待我,如此细致周到,让鄙人实在是惭愧啊。”他的双手叉腰,笑着说道。
苹微微俯身鞠了一躬,“祝融大人贵为神明,妾身作为雨梦亭的花娘侍女长,服侍您是我分内的责任。”她依旧语气平静地回答道。
“听你说到花娘侍女……”祝融将双手背在身后,认真地询问道,“一个半月之前,贵舍有一位新的花娘侍女报道,可是真的?”
“消息为真,祝融大人。”苹如实回答道。
“嗯……”祝融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嘴唇上的八字胡,说道,“听说她是勿忘我一族的花娘?”
苹点了点头,“她原本是百花谷边陲地带旅舍的花娘侍女,妾身认定她天资聪慧,且具有道士之资,经过旸大人的安排,便请她在一个半月之前来到雨梦亭报道。”
“原来如此……”祝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微微颔首,“勿忘我一族人才辈出,虽然近几十年渐趋沉寂,然终究并非‘池中金鳞’啊……”他一边捋着下颌的胡须,一边长声感叹道。
“冒昧问一句,那位姑娘的芳名是……?”
此时,先前始终微闭双眼的苹,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柔和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祝融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舍妹名为芸,‘芸香’之芸。”稍稍停顿片刻,她又补充一句,“她是雨梦亭的阴阳道士,法名玄玉。”
“阴阳……”祝融的脸色微微一变,欣慰的神色在脸上一览无遗,“果然,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苹随即从一旁摸出了一块毛巾,“这是您稍后沐浴所用的丝巾,还请祝融大人自行更换,妾身稍后带领您前往汤池。”
“呵呵,真是麻烦您了……”祝融伸手接过苹手中的毛巾,转身走进“炎之间”,片刻之后,门里突然传来他的声音,“汤浴之后,进膳之前,能否与旸先生一见,暌违半年之后叙叙旧呢?”
门外,苹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悉听尊便。”
………………………………
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所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眼前此情此景亦堪比一绝。
晚风明月之下,亭台楼阁之上,一袭白衣的身影,沉默地面对身前的一方琴筝;肤若凝脂的玉手微抬,纤细的指尖轻按在银弦之上,蓦然之间,琴声破空,翩翩如光灵流转之势。
一曲终了,白衣沉寂;恍惚之间,身后传来清脆的拊掌赞叹之声。
“此曲……此声……已为人间绝响也。”
来者正是已经结束泡汤的祝融。
作为立夏之神的他,今夜留宿雨梦亭,同时协助其他几位花娘侍女,照顾病情不佳的芸。
面对他的由衷赞美,白衣人影似乎不为所动,只是缓缓起身,长袖一挥,面前的琴筝在眨眼之间便化作微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夜真是好兴致啊,祝融。”白衣人士蓦然回首,略显稚嫩的白净脸庞,浓眉薄唇,修长的睫毛,在月光之下闪烁着熠熠星辉的有神瞳孔;一身飘飘若仙人的白色羽衣,远观确有遗世独立之感。
他便是雨梦亭的掌柜,平日里极少露面的“百花谷唯一人类”——旸先生。
所谓“旸”,日出也;雨梦亭的“旸”,便是各位花娘侍女的光芒,引导者。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一日不见君,如隔三秋啊。”祝融背着双手,笑呵呵地说道。
“那按你如此说……你我二人分别日久,如隔……五百秋啊!”旸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回答道;祝融被他的打趣逗乐,两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三月廿七,立夏时分,正是春日将尽之时……”旸向前踏出一步,双手背在身后,“青春堂的时日已尽,不知……朱夏庵的情况如何?”他望着祝融,慢慢地说道。
“谷雨之后,当是春分与夏至交接之日,然夏至大人至今杳无音讯。”祝融叹了口气,回答道。
“此女生性顽劣,谷雨时分便已多日不见踪影。”祝融向旸拱了拱手,“我等虽贵为夏之神明,然奈之无何。”
得到这个回答,旸没有回应,只是仰首眺望夜幕降临后的皓月当空;良久,“春分……有何消息?”
“四日前,春分大人已经动身前往百花谷寻找夏至大人……然而难觅其踪,怕是已经离开百花谷,到某地游玩去了。”
“祝融,尔等身为夏之神明,如今夏时已近,应当尽早寻回夏至,恢复朱夏庵的治理工作。”
“我等明白。”
祝融微微颔首,旸亦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你对那位名叫‘芸’的勿忘我花娘……有些兴趣?”旸和祝融并肩而立,虽然祝融长于旸一首,但白衣男子的气质,祝融立于旁亦相形见绌。
“听闻勿忘我一族,时隔数十载重出人才,仅道贺喜之言,别无他意。”
“那……你可知,这位花娘的来头?”
祝融往身旁瞥了一眼,月光下的旸,一双晶莹的瞳孔,恰好隐藏在额前刘海的阴影之中,看不真切他的所思所想,他的真情实感;如此似看非看,似是而非的朦胧,让祝融的心里产生一股莫名的不安。
“来自于百花谷边陲小地的勿忘我花娘,可是?”
沉默半晌,旸轻轻地叹了口气。
“止于形,未达其根。”
祝融挑了挑眉毛。
“愿闻其详。”
旸轻轻地一笑,抬起右手挥了挥,一缕清风在此刻吹拂过两人的面前,带来一丝清冽的香味。
负手而立,旸无言对月;良久,那双深沉的眼睛之中,仿佛流淌出来自于远古时期的回忆,暗自神伤。
“百年之前,龙洞湖畔的七灵观,你可还有印象?”
祝融的心里暗自一惊,“虽不明其详,然亦有耳闻;雨梦亭的五位花娘侍女……”他的话说到这里,旸突然举手叫止,空气一时间陷入静默。
片刻之后,旸长叹一口气。
“些许年前,百花谷的阴之道士,和阳之道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最终诞下一女。”
听到这里,祝融的脸色一变;谈及者为谁,两人心知肚明。
旸的嘴角难以察觉地上扬。
“芸草者,死复生而欣欣向荣者也。”
短命而为人父母者,这是他们当年的,那个不为人知的愿望……与寄托。
………………………………
(后记)
“来,把这碗药喝了。”
接过茸递上来的小碗,芸从床上坐起,将碗沿抵在唇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碗略显苦涩的药汤。
“真是的,让我们好是担心那~!”
“很……很抱歉。”芸满怀歉意地露出虚弱的微笑。
茸的双手托着下巴,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芸喝完汤药,“若是明天仍未明显好转的话,我就要考虑带你一起去千月潭了。”
“咦,千月潭……?”头一次听说这个名词,脑袋晕晕乎乎的芸总算来了点好奇的精神。
“是百花谷之外的地方啦。”茸笑嘻嘻地说道,“这次奉苹姐之命,我前往千月潭采购药材的同时,还要寻找夏至大人的踪迹;你若是明日依然不适,我便捎上你一起。”
“夏至大人……”芸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道,“对啊,今天是立夏……好想见一见夏至大人……”
她说着说着,眼皮便开始上蹿下跳起来;很快,自言自语的声音也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步入梦乡的沉静的呼吸声。
茸望着芸安详的睡颜,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哎呀……我也得去睡觉了呢。”
她站起身,将座下的椅子撤回床尾;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似有似无地传来芸的呢喃。
“立夏……三鲜……呜嗯~!”
茸回过头,脸上是无可奈何的怜爱微笑。
“千月潭么……”
似是叹息一般,茸将双手拢进衣袖,回身轻轻地关上房门。
“十风岭,不知是否安好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