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有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蜩始鸣;三候,半夏生。”
“清酣暑雨不缘求,犹似梅黄麦欲秋。”——【南宋】杨万里《和昌英叔夏至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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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脚踩一双小小的布鞋,茗在绿树掩映的山间小路上缓缓前行。
打开手中的竹制水杯,在杯盖里倒入棕褐色的凉茶,她小口小口地将其饮尽。
农历五月十六,二十四节气之夏至;从那往后七天,是万灵川传统的节假日——夏至假期。
每年的这个时候,雨梦亭的各位花娘侍女都会提前安排好假期的活动。
茗在一棵树下停下脚步,将手中的水杯放回身后的竹篓。
苹姐留在雨梦亭,陪同旸先生和几位神明聚会;芒独自返回千月潭,听说是要在老家继续她的文学创作;茵前往太阳真君的身边,继续修行金光咒;茸一如往年地在百花谷各处行医;芸……似乎是被春分大人邀请,去青春堂办什么事了。
茗扯了扯肩膀上的背带,继续踏上独步山间的路途;至于她自己,在夏至的七天假期里,也有一些安排……
穿过一片偌大的竹林,前方涌现出一片光明;还有阳光灿烂下的,一座不大的小村子。
夏至第四天,茗回到了她在百花谷的故乡——山茶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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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花村-许多年以前)
她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
那一年,凌晨时分,风雨交加;九月怀胎的母亲临近生产,苦于当时难觅接生,一家人心急如焚。
在村子外的诊所安顿好母亲,父亲在返回的途中不幸坠河而死,说是路遇恶鬼缠身,丢了性命;母亲在黎明之际,饱受数小时的阵痛之苦,诞下一个女婴之后便撒手人寰。
两个人的命,换来一个人的命。
几乎所有的村里人,对她的印象便是如此。
出生的时间、环境如此凶险,诞生之际便害得父亲和母亲丢了性命,村里人都对她心存忌惮。
她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
“茶老太,你把这样的孩子留在家里,不仅是对你自己有害,还是对不起村里人!”
那一天在村长家听到的对话,是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噩梦。
那一年,她仅仅五岁。
“村长,你不相信那孩子,还不相信我吗?”
“凭我的力量,你还不能放心吗?”
(为什么,连奶奶也不相信我吗?)
她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
“灾星,灾星!恶魔女,恶魔女!”
年仅五岁的她,面色阴沉,不喜言谈;没有任何的一个同龄人的朋友,脸上、身上总是带着或青或紫,或是红得刺眼的伤痕。
作为村人忌惮、仇视的对象,她第一次爆发了压抑已久的愤怒与委屈,将上学堂的小布包狠狠地甩在了家里的泥地板上。
家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奶奶坐在安乐椅上,粗糙的外衣上盖着一小块毛毯,双眼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她低垂着脑袋,两肩一耸一耸地,浑身微微地颤抖;脏兮兮的衣服,打满补丁的裤子,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
“捡起来。”
无视了奶奶的指示,握紧双拳,她纹丝不动。
“你给我捡起来!!”
记事以来未曾听到过,从那具几近衰朽的身体里,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声音。
她的身体猛地一抖,跪倒在地上,哽咽的声音随着地上肮脏的布包被捡起,小小的身体迅速地穿过堂屋,最后被封闭在幽小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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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
七岁的她,不曾在小学的学堂上听讲过一次课。
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和家里唯一的长辈——被村里人“敬重”的茶奶奶,生活在这矮小、破败的一方天地。
村庄里重视务农,家里的男性都已去世,她便承担起了这项繁重的工作。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半年的时间里,她是在家中的田地里度过的。
每一天的早晨,她会换上下地耕作用的鞋子,沿着田垄走到东边树林的外围,和西边的大路隔得很远。
许多上学的孩子,早晨会从那条大路上经过,他们的脸上始终挂着笑,虽然她知道,那样的笑容绝对不会留给她。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受。
站在最东边,路边的石头绝对扔不到她的脸上;谈笑声出现的时候,她必须低下脑袋背对着大路,免得听到身后数不清的讥笑与咒骂。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们的远去,她才会抬起落寞的双眼,有点羡慕地遥望那些孩子们的背影。
“你的出生,虽然给家里带来了灾难,但是……你绝对不能这样想。”
每天晚上,奶奶的手中拿着竹简,给她辅导学习的时候,总会提到这句话。
“你可不是什么灾星这样的东西……你可是我们家的命啊。”
每每提及此,奶奶总会抬起落寞的眼,注视着大厅里的煤油吊灯,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奶奶,不仅是因为她在世上只有这一个亲人,更是因为奶奶她,不曾放弃过自己。
她,并不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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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
八岁那年,她一如往常地在田地里干活。
半年前,奶奶的身体出现了变故,她要同时兼顾务农的工作,以及奶奶休养时的护理协助。
村子里带给她的压力有增无减。
一个月前,一场天灾终于压垮了她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人对她的怨气,终于得到了“恶鬼之女的诅咒”这样一个合理的发泄口。
奶奶不得不和村长面谈。
百花谷的七灵观派来了一位道士,总算平息了村里人的怒火。
毕竟,一个地处偏远的山茶花村,怎敢和七灵观这样的地方叫板;对于道士的到来,全村上下毕恭毕敬。
那位被派来的神秘道士,一个月后在田埂上和她相遇。
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灰色的道士服;自称“阴之道士”的那个人,意外地和她成为了朋友。
“我没有名字……”她低下双眼,目光卑微地移向别处,“……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东西。”
“那就叫你……茗吧。”
村里人对阴之道士唯命是从。
为了保护奶奶,她必须认真地听道士的话,不能惹怒了那个人,让奶奶和她落得一个被村里人共诛的下场。
“请放心,村长。我会驱除她体内的恶灵,还村子一个永泰安康。”
(传说中的七灵观,也只是同样的嘴脸吗。)
然而,预想当中的炼狱场面,却迟迟地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人代替奶奶继续辅导她的学业,有时偶尔也会下地和她一起干活。
夜里,她有时睡不着的时候,便会偷看到,那个人在荒草丛生的后院里,不知在跳着什么奇特的舞蹈。
不过,托那个人的福,村子里确实和平了很多。
“那个,道士大人……您对那个恶鬼的祓除……”
“那个恶鬼具有灵性,必须采用教化的手段,切不可使用蛮力。”
“可是……当真?”
“往年必定侵扰您的村子的水灾,今年却不曾出现,这便是证明啊,村长。”
“是……道士大人。”
她不理解道士的意图,不理解对方如此做的想法。
“你不是没用的东西。”
有一天,她听到了道士的回答;当时,坐在安乐椅上的奶奶,面带微笑。
接下来的一年里,她用功读书,认真工作,最终在九岁那年,离开了村子,以“茗”的山茶花娘身份,经由“阴之道士”的荐举,进入了七灵观主办的学府,并最终在考核中胜出,跻身道观最强七位道士之列。
也是在那一年,奶奶离世的消息传来。
故居塌毁,田地易主,她便一心投入了作为道士的修行中,就为了奶奶,还有那位道士。
因为当时只有她们两人相信。
她,并不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
………………
“你好,茗小姐,我是七灵观的主人,旸。”
她面对那一袭白衣正坐,双手交叠虚按在身前,额头轻轻地贴触在手背之上。
“这位是你的前辈,也是日后你的导师。”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旸先生身边郑重跪坐的那位女子。
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灰色的道士服。
迎着她呆滞的目光,那位道士轻轻开口。
“我叫芳,日后请多多指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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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正午的阳光下,一棵橡树旁;树影掩映的一座木质坟碑,静静地竖立在那里。
茗静静地跪坐在碑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墓碑前的那一炷香,烟雾袅袅。
“奶奶,好久不见了啊……”
茗打开水杯,在碑前浇上一圈的凉茶。
“您的不孝孙女,来看您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