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和政委的身影刚一消失在侧面的合金大门后，顾惊蛰挺得笔直的肩膀瞬间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脸上那副符合战时规范的、精干锐利的表情也如同冰雪消融般垮了下来，换成了肉眼可见的、混合着疲惫与郁闷的神情。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哀嚎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主厅里依然显得清晰：“不是吧阿sir……打生打死、跟这种怪物斗智斗勇就算了，为什么最后还要写报告啊！还是全面详细报告！最少五千字起步啊！这比跟NO.16再打一场高强度对抗赛还累人伤神！”
一个带着些许戏谑和轻松的声音从他侧后方传来：“行了，惊蛰，写吧。谁让你运气这么好，撞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稀有品种’呢？这可是能写进教科书的接触案例。”
顾惊蛰回过头，看到一名身材高挑匀称、穿着贴身的“巡天-改”型狙击手专用装甲的女队员走了过来。她同样取下了那顶带有复杂观测设备的战术头盔，随意地夹在身侧，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经历战火淬炼后的冷冽英气的面庞，一头深栗色的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辫垂在脑后。她是“鹰眼”快速反应狙击小队的队长，也是之前对战“刃钢螳螂”时那位凭借惊人意志和精湛技术险死还生的远程王牌——苏芮上尉。她的装甲左腿和肩部还有明显的激光焊接维修痕迹，但本人看起来精神恢复得不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芮姐，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顾惊蛰哭丧着脸，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你都不知道那家伙有多难搞！力气大得离谱，那身晶壳硬得能崩碎牙，速度快还能瞬移！最离谱的是最后还跟我玩哲学和文字游戏！这报告让我怎么写？难道写《论如何被一只怪兽在逻辑学和博弈论上全面击败》？参谋部那帮笔杆子能笑到下个季度！”
苏芮走到他身边，伸出带着战术手套的手，拍了拍他装甲肩部一块特别明显的焦黑撞击痕迹，发出轻微的砰砰声：“行啦，知足吧。至少这个季度你的个人绩效和小队评优肯定没问题了。单独确认一只具备高度智能和未知能力的新型怪兽的多项关键特性，还带回了可能颠覆以往认知的战略级情报，这功劳簿上可是要浓浓记上一笔的。年终奖说不定真能厚三分，够你换套新皮肤了。”她指了指他那身骚包的涂装。
“绩效绩效，又是绩效！”顾惊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忍不住搓了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表情更加郁闷了，“还不是你们‘鹰眼’太能干了？每次重大威胁目标都被你们远程精准点名、高效清除，搞得我们这些近战突击队经常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去清剿些‘余兽’，绩效评分能高才怪！你知不知道，那NO.16出现的时候，我正闲得……呃，正在执行持续性战场环境监测任务！它居然还问我！问我‘你们体制内为什么还有考核？’！连他妈一只来自未知领域的怪兽都觉得我们这内部考核制度离谱！这像话吗？！这难道不值得反思吗？！”
他本是带着强烈抱怨情绪的吐槽，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苏芮。她脸上那丝戏谑的笑容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职业性的锐利和严肃。她猛地停下拍他装甲的动作，上前半步，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八度，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惊蛰！你刚才说什么？NO.16具体问了什么？原话！一字不差地给我重复一遍！”
顾惊蛰被她的剧烈反应弄得一愣，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啊？就…就是我刚说的啊。它突然出现，看我在那儿…呃，执行监测任务，然后就问‘你们不是体制内吗？还有业绩考核？’大概就这意思。怎么了？这话有什么问题？我也经常这么吐槽啊！”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
苏芮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她快速地、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低级权限人员（within eavesdropping range），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需要在你的那份报告里，用最高优先级、重点、详细、一字不差地描述这句话出现的确切前后场景、它的语调，如果能判断的话、你的即时反应和回答、以及现场任何可能影响这句话含义的细微环境变化。这部分内容，建议单独列为‘异常信息获取能力评估’章节。”
“嗯？”顾惊蛰还是有些不明所以，觉得苏芮是否有些反应过度，“这话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一句吐槽吗？说明这怪兽还有点幽默感？”
“问题大了！顾惊蛰！”苏芮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和不容置疑的严肃，“这绝对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吐槽或者模仿！这关系到NO.16‘琥珀’对我们人类社会的基础组织结构、内部运行规则、甚至其背后的文化潜台词了解到了何种惊人的程度！‘体制内’、‘业绩考核’这些词汇，及其所代表的复杂概念，绝不是一个刚刚觉醒、只知道依靠本能吞噬和破坏的怪兽该掌握、更不该能理解其背后隐含的‘荒谬’感的！这强烈暗示它可能拥有我们完全未知的、极其高效的信息获取渠道，或者…它观察、学习、模仿乃至融入人类社会的时间跨度和深度，远比我们最坏的预估还要可怕得多！”
顾惊蛰脸上的郁闷和玩笑之意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血色仿佛瞬间褪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他猛地回想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NO.16那看似笨拙却最终精准的能量翻牌技巧、那套冰冷高效近乎残酷的“合作”逻辑、那句轻飘飘却又精准命中要害的“体制内考核”疑问……当时只觉得怪异和憋屈，现在经苏芮一点破，细思极恐！
他彻底明白了苏芮话中的重量。这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战斗力评估问题，而是直接触及到了NO.16的智能本质、其学习模式的诡异效率、以及对人类文明核心运作方式的认知深度。这种无形的、基于理解的潜在威胁，远比多一种强大的攻击方式更令人不安和毛骨悚然。
“我…我明白了。”顾惊蛰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再无半点嬉闹之色，只剩下军人的凝重和责任感，“我这就去简报室。这份报告，每一个字我都会仔细斟酌。”尤其是关于“体制内考核”的那一部分。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旁边的专用简报室，背影显得沉重而肃穆，仿佛肩负起了比刚才战斗更沉重的担子。
苏芮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眉头依旧紧紧锁着，目光深沉。她缓缓转过头，望向主屏幕上依旧定格着的、NO.16那模糊而神秘的琥珀色能量影像，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NO.16…‘琥珀’…你到底是什么？你的‘信息源’又在哪里？你如此迫切地需要‘核’，究竟是为了‘成长’为何物？而你问出那个问题…是真的不解，还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指挥中心的灯光依旧冰冷恒定，庞大的信息洪流依旧在无数屏幕和通道间奔腾不息，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晦暗的疑虑和高度警惕，已然如同病毒般悄然滋生，弥漫在每一位知晓内情者的心头。未知的阴影，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悄然笼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