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
蚕丝般纤细的雨丝,斜斜划过被乌云沉沉压着的夜空,旋即又如流星坠陨,簌簌砸在那半圆形的巨型玻璃穹顶上。
临近立冬的秋雨裹挟着几分沁骨的凉意,顺着雾都街边那座两层哥特式咖啡厅的窗缝悄然潜入——那窗开在二楼的半圆形巨型玻璃穹顶侧沿,半掩着,正让这清寒趁隙溜进室内,在空气中漫开一丝冷意,蔓延至鼻尖时,伏案睡在床边的瓦洛莉亚呼吸忽然间顿了半拍。
……“嗯?”
自己又睡着了?
懒懒地睁开睡意朦胧的眼,迷迷糊糊地抬起她那睡得昏沉的脑袋,看着今天还没做完的账单,对着没关上的窗户烦躁地打了个哈欠。
“啪嗒”
…………
雨逐渐密了起来,不再是细细碎碎的沙沙,而是渐渐成为了绵密的织网,没有规律的白噪音更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暗淡无光的天空,在路灯前摇晃着显得微微发白的雨丝,顷刻之间为整个雾雨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话说回来,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个像是自己被一个小孩救了的梦?
不过梦终究是一场空,现在的自己感觉真的很需要一杯咖啡来安抚一下那快将自己精神托垮的困顿。
想到这里,瓦洛莉亚自己慢悠悠地穿上拖鞋,迈着松松垮垮的步伐,来到咖啡厅的一楼。
所有的客人早都走光了,只留下一间漆黑又空荡的露台。
她摸索着打开了楼下吧台旁一盏暖黄的小壁灯,昏黄的光线像一小块融化的琥珀,勉强照亮了吧台和附近几张桌子,更远的地方则被深邃的阴影占据。
睡意依旧黏在她的眼皮上,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手去拿咖啡豆罐。
“嗯?”
动作却在中途僵住。
以前从事过异常调查工作的自己的直觉正潜意识地告诉自己…………
有东西在那。
一种细微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抽息声,来自过道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那不是老鼠,更像是……人刻意压抑的呼吸。
异常?还是…………?
瓦洛莉亚的心跳漏了一拍,睡意瞬间惊飞。她猛地转头,视线锐利地刺向那个角落的卡座。
借着吧台壁灯漫过去的微弱光晕和窗外路灯模糊的反光,她看到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一个少女。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衣紧贴着瘦削的身体,污渍在昏暗中难以分辨,唯独那一头白发,即使在最黯淡的光线下也异常醒目,像一簇被雨水打湿、失去光泽的月光。
是“雪裔”。
瓦洛莉亚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个称呼——天生白发,传闻中血液里流淌着魔法,也因此生来便被视作异类、不祥,遭受着无处不在的偏见与排斥的一群人。各个地方的阴暗小巷里,常常能看到他们蜷缩的身影,如同被雨水打落的苍白树叶,无人问津。
此刻,这位雪裔少女正拼命地把自己缩进卡座最深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她的颤抖剧烈得显而易见,牙齿可能都在咯咯作响,一半因为彻骨的寒冷,一半因为极致的恐惧。
发现瓦洛莉亚的目光后,她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白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双颜色淡蓝的眼眸因惊恐而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恐慌和绝望。
她像一只被猎人堵在陷阱里的小鹿,下意识地抬起瘦巴巴的手臂,似乎想挡住自己显眼的白发,或是预想中的呵斥与驱打。她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求饶的声音,仿佛早已习惯了被厌恶地驱逐,连乞求怜悯都成了奢望。
瓦洛莉亚愣住了。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最初的惊讶过后,是一种本能的不适和麻烦感——一个雪裔,一个乞丐,现在正藏在她的店里。
若是被人看见,不知会引来多少闲言碎语,甚至影响生意。
但紧接着,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攥住了她。
那少女眼中的惊恐太刺眼了,刺眼得让她心头莫名一揪。
这空旷的、只有雨声作伴的咖啡馆,这冰冷的雨夜,这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无助身影……与她醒来时那份沉甸甸的、无所依凭的寂寞感,诡异地重合了。
她是一个人。这个雪裔少女,显然也是。
要赶她出去吗?回到那冰冷刺骨、满是歧视目光的街上去?
这个念头让瓦洛莉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不适,甚至比发现店里闯入不速之客更甚。
她的店铺很大,也很空。寂寞像雾一样弥漫在每个角落。而这个惊恐万分的少女,虽然带来麻烦,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需要躲避风雨的存在。
一种强烈的、几乎是冲动般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留下她。至少…………
让这场雨停下。
瓦洛莉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自己脸上可能显得过于严厉或惊讶的表情。
她将拿着咖啡豆罐的手缓缓放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缓慢而无害。她没有向前逼近,只是站在原地,用尽可能平缓的,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的声音轻声开口,试图穿透那密集的雨幕和巨大的恐惧:
“嘿……别怕……
你看起来很冷。
雨这么大……
你想不想先喝点热的东西?”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清晰,与窗外的雨声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那双浅色的、惊恐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她,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警惕。
淦,自己在说什么啊,气氛怎么被自己搞得这么尬………
强颜欢笑的自己额头上挂着几条黑线,为了缓解这紧张的气氛,瓦洛莉亚自己晃了晃刚刚拿过来捏在手里的咖啡豆。
瓦洛莉亚看着那双充满惊恐的浅色眼眸,心脏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保持着距离,声音放得更缓、更轻,像怕惊飞一只停歇的蝴蝶。
“外面雨很大,不是吗?”
她朝着窗户的方向微微偏头,雨点正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奏着嘈杂的白噪音。
“这里很暖和,至少比街上好。”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了,把自己往阴影里埋得更深,仿佛想融入墙壁。
瓦洛莉亚没有强求回应。她慢慢转过身,背对着角落,故意让对方看到自己毫无威胁的动作。她拿起水壶,接水,打开咖啡机的开关,自己又有些许不放心的像她的角落瞟了几下,却又担心注意到自己又很快把余光收回。
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和温热的嗡嗡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生活的气息。
“我正准备给自己弄杯咖啡提神,”
自己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平稳地穿过机器的噪音,
“不小心在账本上睡着了……这天气,真是让人困倦。”
她顿了顿,手下忙碌着,研磨咖啡豆,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你想喝点什么吗?热牛奶?或者……
呃………
一杯热水?
………
至少能暖暖身子。”
自己避开了咖啡的选项,毕竟在这y国,这是比较昂贵的奢侈品。
算了,自己只是提供,不带任何条件。
…………
身后只有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瓦洛莉亚耐心地等着咖啡滴滤,蒸汽氤氲而上。
自己拿出两个干净的马克杯,故意弄出一点清脆的碰撞声,让一切显得自然平常。
“我看你浑身都湿透了,”
瓦洛莉亚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纯粹的担忧,没有怜悯,那只会让敏感的人更加难堪,
“这样很容易生病。我楼上……有我一些旧衣服,可能不太合身,但至少是干的、干净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自己终于转过身,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饮品——一杯是浓郁的黑咖啡,另一杯是热气腾腾的开水。她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吧台后,隔着一段自以为能让她感到安全的距离,将那杯热水轻轻放在吧台光滑的桌面上,然后朝着少女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推过去一小段距离。
“先喝点热的吧,”
自己的语气近乎一种温柔的恳求。
“不收费。
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冻着。”
不想让那“雪裔”看到自己微微泛红的脸,便转过头去,假装看向窗外纷飞的暴雨。
热水蒸腾的白气在昏黄的灯光下袅袅上升,像一种无声的邀请。
角落里的少女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双惊恐的眼睛看了看瓦洛莉亚,又迅速垂下,盯着那杯近在咫尺的热水,喉头似乎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渴望和极度的恐惧在她眼中激烈地交战。
瓦洛莉亚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自己的咖啡杯,轻轻吹了吹气,抿了一小口,然后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大雨,仿佛给了对方全部的空间和时间来做决定。
时间在雨声和咖啡的香气中缓慢流淌。
终于,一阵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那个蜷缩的身影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动了动。一只冻得发红、微微颤抖的手,从阴影里极其缓慢地伸了出来,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温暖的杯壁,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一点,然后又再次伸出,最终,整个手掌包裹住了那杯热水。
她没有立刻喝,只是紧紧抱着杯子,仿佛那点微薄的热量是她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抬起头,再次看向瓦洛莉亚,眼中的惊恐未完全褪去,但似乎融化了一丝边缘,掺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和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感激。
瓦洛莉亚对上她的目光,没有微笑——那可能太具压迫感——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再次将视线转向窗外。
“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瓦洛莉亚的话被一个极其细小、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打断了。
“……你不讨厌我吗?”
那声音微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蛛丝,带着明显的颤抖,以及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否定答案的预期。白发少女
——雪裔少女依旧紧紧抱着那杯热水,仿佛它是唯一的盾牌,蓝色的眼眸从杯沿上方怯生生地望过来,里面交织着一丝刚刚汲取的微弱勇气和巨大的不安。
瓦洛莉亚准备望向窗外的动作停住了。
她转回目光,让她自己认为最柔和的目光落在少女那张写满忐忑的脸上。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又如此沉重,揭示了无数个日夜积累下来的伤害。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给出轻率的安慰。
看着少女显眼的白发,那被视为异类、不祥的标记。
可是,为什么本该是纯白的白发会显得有点…………白灰?
是灰尘染的还是…………
“讨厌你?”
瓦洛莉亚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平稳。
“为什么?
因为你的头发?
还是因为别人告诉你的,那些关于‘雪裔’的传闻?”
她轻轻摇头,带有些许不屑,动作很慢,确保对方能看清自己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的困倦是真的,窗外的冷雨是真的,你浑身湿透需要一杯热水也是真的。
这些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瓦洛莉亚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
“我这里只是一家咖啡店,”
瓦洛莉亚自己继续说道,目光坦诚。
“一个下雨天让人躲雨、喝杯热东西的地方
…………
仅此而已。”
少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在努力分辨这些话里是否藏着一丝虚伪或怜悯。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雨声的潺潺。
忽然,少女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但依旧细弱:“…不是传闻。”
她似乎用尽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四个字,随即又抿紧了嘴唇,低下头,白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
她在承认,承认自己确实“不同”,承认那些被歧视的“理由”并非空穴来风,但这承认背后是怎样的无奈和酸楚,无人能知。
瓦洛莉亚的心像是被轻轻攥了一下。自己明白了少女的意思——她与那些借用魔法器具的其他人不同,她是真正拥有魔法的,是真正的“异类”。
“哦?”
瓦洛莉亚的反应很平淡,她没有表现出好奇、恐惧或者惊讶,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仿佛对方只是陈述了一个诸如“糖是甜的”这样简单的事实。她甚至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又喝了一小口,然后才看向那重新低下去的白发灰发相间的头顶。
“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理所当然。
“它能帮你烘干衣服吗?或者能让你此刻感觉不那么冷吗?”
她放下杯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如果不能,”
瓦洛莉亚看着对方,声音柔和却清晰。
“那它对于此刻坐在这里、需要一杯热水的你来说…
就并不比窗外的雨更重要。”
她欣喜地看到少女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对我来说,”
瓦洛莉亚最后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现在唯一重要的‘能力’,是你能否安然度过这个雨夜,而不至于病倒。
其他的……
都不重要。”
说完,瓦洛莉亚自己不再紧盯着对方,而是真正地将目光转向了窗外那连绵的雨幕,给了少女消化这些话的空间。
吧台上的那杯热水,依旧袅袅地升腾着温暖的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