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角落。
只有落地窗外的暴雨声连绵不断。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抱着杯子的手松开了些许。
少女抬起头,湿漉漉的白发依旧黏在额角,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眸中的惊恐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希冀,一种难以置信的动摇,还有深切的疲惫。
她看着瓦洛莉亚望向窗侧的背影,那身影笼罩在暖黄的光晕里,显得有些孤单,却异常稳固,像暴风雨中一座沉默的灯塔。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极其微弱的、带着颤音的话语再次滑出:
“……我
……我可以帮忙。”
声音依旧细弱,却比之前多了一丝确定的力度。
毕竟自己不是在乞求,这是自己暂时唯一能想到的、或许可以换取停留资格的东西。
瓦洛莉亚转过身,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立刻答应。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少女,仿佛在衡量这个提议。
少女在她的目光下有些瑟缩,但还是努力补充道,声音急促了些:
“打扫…或者…洗杯子…
我…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坏东西…”
她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害怕这微不足道的付出根本无法抵消她可能带来的“麻烦”。
瓦洛莉亚的视线从她紧张的脸庞,滑向她湿透的、沾着泥点的衣襟,最后落回那双充满期待却依旧又盛满不安的眼睛上。
“首先,”
瓦洛莉亚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的自我推销,
“你需要换上干衣服。否则你不是在帮忙,而是在给我添麻烦——如果你病倒在这里的话。”
她说着,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跟我来。”
这不是邀请,更像是一道简洁的命令。
少女愣住了。
她看着瓦洛莉亚的背影,犹豫了几秒。
自己……就这么容易被留下了?
那份仿佛命令般的语气,以及大概率能够在这里留下的可能性,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
她最终放下了那只已经不再滚烫的杯子,杯底在吧台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少女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冻僵的腿脚有些发软,离开了那个原来她所寄人篱下的避风港,跟上了前方那个身影。
毕竟有一种直觉在自己心里肯定,跟上她,不会有错。
自己脚步很轻,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跟着瓦洛莉亚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与楼下咖啡厅略带复古商业的气息不同,这里更像一个略显凌乱却温馨的居所。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咖啡渣和一种淡淡的、属于瓦洛莉亚的舒缓香氛的气息。
抬头便是巨大又辉煌的圆环天窗,玻璃与玻璃之间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从最顶部的金色圆点处开始,像盛开的金色蔷薇夹杂着漫天繁星般落下,靠墙立着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厚薄的书籍,旁边是一张宽敞但堆着些许账本和散落纸张的书桌,正是她之前伏案睡着的地方。
一张看起来十分柔软的单人沙发窝在窗边,上面搭着一条柔软的针织毛毯。整个空间被暖色调的灯光笼罩,窗外雨声敲打穹顶玻璃的声音在这里变得沉闷而遥远,反而更衬出室内的宁静与温暖。
好…………奢华。
少女立在楼梯口,指尖不自觉地蜷起,脚跟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轻轻碾了碾,竟像被无形的线牵住了似的,有些手足无措。她望着阶下铺展的羊毛地毯——白得像刚落的雪,绒面蓬松得能陷进半只脚掌,连一丝杂尘都寻不见——忽然就成了那误入圣殿的幼鹿,瞳仁里盛着满溢的怔忪。
穹顶垂下的水晶灯在地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自己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洁净,更怕自己这双踏过尘泥的鞋,会玷污了那片柔软得像云絮的白。
瓦洛莉亚没有催促,只是径直走向最拐角的一个衣柜,随后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丢了出来。
“我这里好像没有适合你尺寸的衣服,”
瓦洛莉亚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些是我以前穿的,有些旧了,但洗得很干净。”
她拿出几件柔软的棉质衣物——一件略有些泛白的灰色长袖衫和一条舒适的亚麻长裤,还有一套干净的内衣裤,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她抱着衣服转过身,看到少女依旧僵硬地驻足在原地。
“浴室在那里,”
瓦洛莉亚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一扇虚掩着的门。
“水很快就会变热,你现在需要好好洗个热水澡,把寒气逼出去。”
她走上前,将衣物递过去。
少女看着递到眼前的干净衣物,手指蜷缩了一下,没有立刻接。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大部分还算是全未知的这里脱掉……所有……衣服?
这一连串从天而降的变故,像骤雨般砸得她心神不宁。
瓦洛莉亚看着她冰蓝眼眸里浮着两团蚊香,正晕乎乎打着旋儿,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好吧,”
她刻意将语气调试得平稳妥帖,可心底却有群受惊的小鹿正把胸腔撞得咚咚作响,面上却做出一副处理寻常事务的镇定模样。
“我看你冻得厉害,一个人可能搞不定。我也有点冷了。”
她说着,装作很自然地伸手碰了一下少女湿透的衣袖,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眉头微蹙。
“介意和我一起吗?这样快一些。”
“啊?”
这个提议超出了少女所有的预期。
她猛地抬起头,浅色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知所措。
和……和一个陌生人一起?但瓦洛莉亚的表情太平静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或异常,只有一种纯粹的、解决当前问题的坦然。
仿佛这只是寒冷雨夜里共享温暖的最有效的方式。
少女的戒备心在这种过于直白和自然的提议前,反而显得有些无处着力。
拒绝?似乎会显得自己大惊小怪,辜负了对方这份奇怪的、却又不含恶意的好意。
接受?这完全颠覆了她一直以来对人与人之间距离的认知。
在她内心剧烈挣扎的沉默中,瓦洛莉亚已经率先走向了浴室。
她的催促听起来更像是关心。
“快点,别着凉更严重了。”
浴室不大,但干净整洁,暖色的大理石瓷砖和明亮的灯光让空间显得紧凑而温馨。
瓦洛莉亚利落地打开花洒,调试水温,氤氲的热气很快开始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也驱散了空气中的微寒。
她转过身,看到少女还僵在门口,便自己先脱下了外套,只穿着贴身的衣物,动作自然得像独自一人时一样。
“水温刚好,”
她评论道,没有刻意去看少女。
“这些湿衣服必须马上脱掉。”
蒸汽弥漫开来,像一层温暖的薄纱,略微缓解了直面彼此的尴尬。
热水流淌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成为一种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少女站在门口,热汽扑面而来,带着诱人的暖意。她看着浮在水面上的橘黄色的小山,听着那不容置疑却充满关怀的话语,内心那根紧绷的、时刻准备逃离的弦,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好吧。
放下戒备的同时,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暂时超越了羞怯和恐惧。自己内心深处对温暖最纯粹的渴望,最终战胜了长久以来根植于心的警惕。
她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开始解开身上湿冷沉重的衣扣。每脱下一件,都像是在剥下一层用于防御的、冰冷坚硬的外壳。当她最终踏入温热的水流之下时,那巨大的暖意瞬间包裹住她冰冷的肌肤,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是呜咽般的叹息。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双臂抱紧自己,垂着头,让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和脊背上,试图在水幕中隐藏自己。
瓦洛莉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少女羞涩僵硬的模样,便挤了些沐浴露在手心,揉搓起泡,温和的草木香气在湿热的空气中散开。
氤氲的热气中,正水声潺潺,她侧过头,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滑落。
“对了,”
她的声音在水流的哗啦声中显得有些朦胧,但很清晰。
“总不能一直叫你‘喂’或者‘你’。我叫瓦洛莉亚。你呢?你有名字吗?”
角落里的少女身体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
名字……
她迟疑着,嘴唇翕动,声音细弱得几乎被水声覆盖。
“………”
“……艾拉。”
她几乎是用气声吐出了这个词,仿佛这个名字本身也带着寒意,需要被温暖的水流融化。
“艾拉(Eira)?”
瓦洛莉亚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稳地确认,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情绪,就像只是记下一个普通的词,为了缓解这紧张的气氛便称赞起来。
“很好听的名字……
像雪一样。”
她没有追问姓氏或来历,只是将这个名字自然接纳,然后继续手中的动作。
“水温还合适吗,艾拉?觉得暖和点了吗?”
被叫出名字的艾拉,肩颈猛地一绷,连指尖都下意识蜷起,可那点紧绷没持续多久,便像被晨露浸软的棉线,顺着脊椎一寸寸松了开来,连呼吸都悄悄匀了半拍,一种奇异的、微小的归属感,随着这个名字被坦然接受和呼唤,悄然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一圈极小的涟漪。
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尽管瓦洛莉亚可能没看见,然后更紧地抱住了自己,感受着热水冲刷带来的、越来越真实的暖意。
然后,她也站到了水流下,背对着艾拉,开始清洗自己的长发,姿态放松而自然,仿佛艾拉好像不存在一样。
热水持续冲刷着身体,带走刺骨的寒冷和紧绷的神经。
艾拉闭着眼,白色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正贪恋这片刻的松弛,眼角余光里却始终没瞥见瓦洛莉亚的身影——她悄悄抬了抬眼,刚要松口气,耳后忽然掠过一缕温热的气流,带着沐浴露清浅的香气,惊得她脖颈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似的。
“别动。”
瓦洛莉亚的声音就在耳畔,低柔得像浸了水的丝绸。
下一秒,掌心的温热便轻轻落在肩头。那温度比热水更熨帖,带着些微的粗糙感,顺着肩胛骨的弧度缓缓下滑。瞬息间,艾拉的呼吸倏地乱了,耳尖腾地烧起来,连带着脸颊都泛起热意。
她下意识想缩肩,指尖攥住了胸前的浴巾,指节因为用力泛出白,可那句“我自己来”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发不出声。
瓦洛莉亚的手滑过脊背时,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又奇异地没有再抗拒。温热的掌心贴着皮肤,像带着某种安抚的魔力,把刚才还盘踞在心底的拘谨和不安一点点揉散了。
“很舒服,对吧。”
水流顺着腰线往下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停在腰侧,轻轻打了个圈,带走最后一点泡沫,留下的暖意却像生了根,顺着血液往四肢百骸里钻。
艾拉把脸埋进氤氲的水汽里,不敢回头。
心跳撞得肋骨发疼,脑子里乱糟糟的——羞赧像潮水似的涌上来,让她想立刻躲开;可身体却诚实地贪恋着这份温暖,贪恋着被人细致照顾的感觉,连紧绷的肌肉都悄悄松弛下来,任由那只手在背上缓缓移动。
水汽氤氲中,她听见瓦洛莉亚极轻的笑声,像柳梢掠过湖面。
那双手继续打着圈按摩后腰,传来的是阵阵像藤蔓般缠绕的酥麻。
艾垂着眼睑看水珠从睫毛滴落,忽然希望这个时刻能像蒸汽般永远凝固在空气里。
哪怕羞得快要融化,她也偷偷收紧了指尖,在掌心留下半个月牙形的印记,生怕泄露半点呜咽般的叹息。
瓦洛莉亚收回手时,艾拉才猛地吸了口气,水汽里混着自己发烫的呼吸,她低头盯着水面晃动的光影,忽然觉得这热水好像更烫了些,连带着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也变得暖融融、痒丝丝的。
当瓦洛莉亚关掉花洒,用一条宽大柔软的干浴巾裹住艾拉时,她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少女冰凉光滑的肩胛骨。艾拉猛地一颤,像受惊的鸟儿,呼吸都屏住了。
“唉。”
瓦洛莉亚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轻柔地将浴巾裹紧。
艾拉笨拙地擦拭着自己白色的长发,蓝色的眼眸低垂,水汽让她苍白的皮肤透出些许罕见的血色,湿润的白发贴着脸颊和脖颈,勾勒出脆弱的线条。她穿着瓦洛莉亚的旧衣服,宽大的领口偶尔滑落,露出一小片白皙的锁骨,又被她慌忙拉回去。
走出浴室,重回二楼温暖的主空间,雨声被更彻底地隔绝在外,只剩下时钟滴答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有些清晰的呼吸声。
温暖的空气包裹着刚刚沐浴过的、散发着相同沐浴露清香的肌肤,带来一种近乎暧昧的安宁感。
艾拉看着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脚步钉在原地。她看向地板或沙发,寻找自己本该停留的角落。
早已侧身躺在床上的瓦洛莉亚揉搓着自己半干的头发,发梢偶尔滴下细小水珠。
她看到艾拉的无措,掀开被子一角,拍了拍自己故意空出来的那侧床垫。
“过来吧,”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一些,夹杂着微笑又带着沐浴后的微哑。
“床够大。”
艾拉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揪着过长的袖口,脚趾在柔软的地毯上蜷缩,无法动弹。
瓦洛莉亚没有催促,她自己钻进被子另一侧,背对着艾拉躺下,给自己盖好。沉默在温暖的空气中蔓延,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张力。
最终,艾拉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侧身躺下,尽可能远离瓦洛莉亚,身体绷得笔直,连被子都只拉到平坦的胸口。
她几乎停止了呼吸,全身心地感受着身下柔软的承托和被子不可思议的轻柔温暖。
她僵硬地躺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或许……也能听到瓦洛莉亚的?
她能感觉到从另一侧传来的、细微的体温,像温暖的磁石,让她冰冷的身体本能地想要靠近,却又被理智死死拉住。
就在她僵硬得几乎麻木时,背对着她的瓦洛莉亚似乎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变成了面向她的方向。
艾拉瞬间屏住呼吸,紧闭双眼,假装已经睡着。
她感觉到瓦洛莉亚的视线可能落在自己身上,或许只是在看,或许带着某种沉思。
然后,她感觉到被子被轻轻拉动了一下——瓦洛莉亚似乎是在帮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指尖或许隔着薄薄的被子,极其短暂地擦过她的肩侧或手臂。
那触碰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微弱的电流,让艾拉皮肤下的血液悄然加速。
“放松点,”
瓦洛莉亚的声音极低,几乎像梦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开了一个玩笑。
“床不会塌的。”
或许是这句玩笑,又或者是因为那细微的触碰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艾拉紧绷的身体,终于难以抵抗巨大的疲惫和这份令人心悸的温暖,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
她微微动了动,向床垫中央、也是向瓦洛莉亚的方向,无意识地滑入了一点点距离。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似乎交织得更清晰了。
一种陌生的、令人惶恐又隐隐渴望的亲密感,在温暖的被窝和雨声的背景音里,悄然弥漫开来。
艾拉最终沉入睡眠时,身体不再是完全的僵硬,而是微微蜷缩,像一个终于找到微弱热源的小怪兽,潜意识里贪恋着不远处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
意识开始模糊,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边缘逐渐晕染、消散。
那些盘踞在心头的恐惧、过往的冰冷记忆,被此刻真实的温暖和呼吸声一点点推开、淹没。
她甚至无法思考这份善意能持续多久,明天会怎样,所有的念头都沉甸甸地下坠,坠入一片黑暗却温暖的深渊。
最后清晰的感知,是背后传来瓦洛莉亚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节奏缓慢,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
以及,在她彻底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仿佛感觉到——或许只是想象——那呼吸的气流,极其轻柔地拂过了她后颈散落的几缕白色发丝,带来一丝微不可查的痒意。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艾拉沉沉睡去,身体彻底放松,微微蜷缩的姿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她的眉头完全舒展,脸上最后一丝不安的痕迹也被睡眠抚平。在这个雨夜,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她终于沉入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深沉无梦的黑甜乡。
像一艘历经风暴的小船,终于颤巍巍地驶入了一个平静而温暖的避风港。
真的,
就像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