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光线透过布满雨痕的穹顶玻璃渗入,但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将室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柔和的、缺乏阴影的微光里。
雨没有停,只是从昨夜急促的倾泻转为了持续不断的、细密的淅沥,仿佛天空仍有流不尽的愁绪,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瓦洛莉亚的心情。
打了个哈欠,又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瓦洛莉亚才缓缓睁开那双睡意惺忪的眼。最先感知到的是身边艾拉的存在:呼吸均匀轻浅,隔着薄薄的睡衣,有微弱的体温透过来。
少女仍维持着微微蜷缩的姿势,睡得沉。苍白的脸颊上难得漾着一丝安宁,雪白的发丝散在枕畔,像一捧凝结的月光。瓦洛莉亚静静看了几秒,才极轻极轻地起身,没惊动她。
艾拉自然醒转时,有那么一瞬的茫然。
陌生的天花板,软得过分的床铺,还有身边空荡荡、却残留着余温的位置。昨夜的一切像蒙着层暖湿的雾,美好得不太真切。
她坐起身,听到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咖啡机蒸汽的嘶鸣,还有杯碟轻碰的清脆声音。
她犹豫着,循着声音走下楼梯。
一楼咖啡馆已经亮起了几盏暖黄的灯,驱散着室外的阴霾。
瓦洛莉亚正站在吧台后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研磨咖啡豆的浓郁香气和烤面包的焦香。看到艾拉下来,她只是很平常地点了下头,手中的动作丝毫未停,流畅地将刚萃取好的咖啡液倒入马克杯中。
“醒了?刚好,帮我把这些杯子用软布擦干,不能有水渍。”
她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吩咐一个已经工作了很久的伙计,没有任何生疏或客套,顺手将一块干净的软布和一摞洗净的骨瓷杯推到她面前,杯子质地细腻,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艾拉刚要拿起软布,却见瓦洛莉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从身后的保温柜里取出一个金黄酥脆的可颂。外皮层层叠叠的可颂正散发着热烘烘的黄油香,微微冒着热气。
“额,在干活之前,先把这个吃了。”
瓦洛莉亚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手递了件工具,但那双忙碌的手却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似乎在确认艾拉是否接稳。
艾拉愣了一下,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温热,酥皮脆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她低头看着那只可颂,再抬头时瓦洛莉亚已经重新专注于拉花,侧脸在蒸汽氤氲中显得柔和而专注。
雨声成为了一天工作的背景乐。偶尔有熟客推门进来,带进一阵湿润的冷风和铃铛的清脆声响。
他们有些会对安静站在角落擦拭器皿或学着摆放勺叉的白发少女投去好奇的一瞥,但看到瓦洛莉亚平静如常的态度,也就将疑问咽了回去,便接着低声交谈着这没完没了的天气。
艾拉大多时候都安静地沉默着,只用眼睛细细观察,默默学着。
她的动作也从最初的生涩,慢慢添了几分流畅。
“还不错。”
测眼看到艾拉第一次成功将牛奶打出细腻绵密的奶泡(尽管拉花一塌糊涂),瓦洛莉亚自己便简短地鼓励一句。
这三个字落进耳里,艾拉不由得低下头,指尖悄悄泛起热意,心底却漫起一丝微弱却扎实的成就感。
…………
时间在咖啡香气和雨声的包裹中缓慢流淌。
白天就这样过去,窗外的天色并未彻底黑透,而是早早地沉入一种更深沉的灰蓝之中,路灯提前亮起,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昏黄而模糊的光晕。
夜晚再次降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下地更大。
客人暂时都走光了,咖啡馆重归寂静,只剩下她们两人。
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又倒了两杯温水,递了一杯给艾拉,然后自己靠坐在吧台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夜景和偶尔掠过的车灯光晕。
“这雨看来是要下很久了。”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这一方温暖、明亮、飘散着残余咖啡香的空间。
…………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将夜晚浸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晕。瓦洛莉亚正将最后一把椅子倒扣在桌上,艾拉则安静地用抹布擦拭着吧台的水渍。
“咔嚓——!”
一道刺眼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瞬间照亮室内,随即湮灭。
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宛如神明在天上咆哮。
几乎在同一时刻,咖啡馆的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节奏清晰,即使在嘈杂的暴雨声中也清晰可辨。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大门。
“啪嗒”一声轻响,门被推开,带入了室外潮湿的冷风和更喧嚣的雨声。
一位身披湿透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雨水正从衣料下摆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然而他身姿笔挺如松,丝毫不显狼狈。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迅速扫过室内,瞬间将吧台后的瓦洛莉亚和旁边因受惊而僵住的艾拉纳入眼中。
他的视线在艾拉那头显眼的白色长发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浅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其中并无评判,更像是一种专业的审视。
随即,他便将全部注意力恭敬而沉稳地投向了瓦洛莉亚。
“希望还没到打烊的时间?”
他开口,声音带着被雨水浸染过的微哑,却依旧保持着一种沉稳的绅士风度,语气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当然没有,老规矩对你永远有效。”
瓦洛莉亚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椅子,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于惊讶和了然之间的复杂神情,最终化为一个对待老熟人般的、带着些微调侃的笑容。
“洛?真是稀客。什么风把你从你那堆永远处理不完的麻烦事里吹到我这儿来了?
别告诉我你也终于干腻了,想找我喝咖啡养老?”
被称为洛的男人抬手摘下湿漉漉的兜帽,露出一头修剪得极短利的白色短发,发间已能看见些许风霜痕迹。他的面容刚毅,线条冷硬,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却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和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沧桑。
他闻言摆了摆手,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
“养老?我倒想。恐怕还得再折腾几年。”
他走向吧台,湿透的风衣并未让他显得臃笨。
“喝点什么驱驱寒?”
瓦洛莉亚自然地问道,转身准备器具,
“老样子?双份浓缩,不加糖?”
“嗯,谢了。”
洛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目光随着瓦洛莉亚的动作移动,
“确实遇到点麻烦,不然也不会这个天气摸到你这里来。摩尔塔城外的一处废弃农场,最近不太平,出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东西。”
瓦洛莉亚研磨咖啡豆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哦?又是什么需要‘特殊处理’的案子?”
她的语气听起来依旧随意,但眼神稍稍专注了些。
“嗯。手法很诡异,像是某种…仪式性的掠夺。受害者,包括一些牲畜,心脏被以一种非正常手段取走了,现场残留的能量波动却并没有什么异常,不像已知的任何一种魔法或者异常所为。”
洛的声音压得较低,带着职业性的严谨,
“上面甚至把这个东西归为0类事件了。”
0类?最高级。极度危险性以及危害程度极大以及难以收容且利用的异常编号。
瓦洛莉亚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熟练地压粉,装上咖啡机,蒸汽喷出嘶嘶的声响。
“艾拉,”
她忽然侧过头,对一直紧张不安地站在角落的白发少女说道,
“后厨柜子里有我刚烤的苹果酥,你去拿一些吃,顺便看看炉火是不是该添点柴了。”
她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引。
艾拉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进了后厨。
看着艾拉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洛的目光重新落回瓦洛莉亚脸上,他沉默了片刻,直到瓦洛莉亚将那杯浓黑的意式浓缩推到他面前。
他端起杯子,却没有立刻喝,瞥了眼艾拉刚刚离去的身影,随后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声音放得更低,几乎融入了窗外的雨声:
“瓦洛莉亚,那女孩……”
他顿了顿,
“她的发色……不太对劲。
不像是自然天生的雪裔该有的光泽。
以我的经验看,那种苍白……更接近‘失核症’后期的表现。要么是死后被强行植入劣质魔核的行尸走肉——但她显然不是,她有神志。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她是个被活体取核的雪裔。
M国那边十几年前暗中推行过的那套‘净化手术’……你知道的。
名义上是让雪裔‘变得正常’,实质是剥夺他们的力量源泉,换取短暂而痛苦的‘正常’假象。
被取走魔核的雪裔,最多活不过一年。”
瓦洛莉亚擦拭咖啡机的手停了下来。
她没有看洛,只是盯着吧台上的一点水渍,脸色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洛,”
她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继续深谈的果断,
“你冒着大雨来找我,不是为了讨论我一个远房表亲的孩子身体好不好吧?继续说那个农场的事,那些‘黑色人型怪物’,具体什么特征?是怎样的攻击模式?”
洛深深地看了瓦洛莉亚一眼,浅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接受了她明显转移话题的意图,不再追问关于艾拉的事情,只是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那苦涩滚烫的液体,然后重新将注意力拉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上。
“那些怪物,”
他沉声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专业和冷肃,却又流露出一丝无奈:
“不知道,甚至完全没有具体的形象……嗯……我们只是将它们想像成这样,具体的大家都不清楚,因为凡是调查过这件事的人……
都死了。
但是,我们发现了它们具有一定的活动范围,RACA已经将相关的可能收到影响的地区封锁……而且……似乎对一切可侦测和影响手段都具有很高的抗性。
最诡异的是,它们只精准地摘取心脏,对其他部位毫无兴趣。现场没有血迹喷溅,心脏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穹顶,发出连绵不绝的簌簌声响。
“具体的……你还是得看报告”
洛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妥善包裹的扁平包裹,外层虽然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湿气,但内里显然被保护得很好。他解开细绳,拿出一份不算太厚却装订严谨的文件,封面上印着清晰的“RACA-最高机密”字样以及一串复杂的编码。
“具体的细节、现场能量波动频谱分析、还有初步的尸检报告……都在这里面了。”
他将文件轻轻推到瓦洛莉亚面前的吧台上,指尖在那冰冷的徽章上点了点,
“文字和图片能记录的终究有限,有些东西……现场的‘感觉’,报告写不出来。我觉得你需要亲自看看这个。”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目光沉静地看向瓦洛莉亚:
“上面希望这件事能尽快、且安静地解决。那地方虽然现在废弃了,但牵扯到一些旧账,不宜声张。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你,或许……活着且有能力处理这类‘异常’的,
只有你了。
你无疑是最顶尖的,尤其涉及到这种……0级事件。”
瓦洛莉亚的视线落在那个机密标志上,眼神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吧台面。
洛继续道,语气务实而直接:
“规矩我懂。独立的顾问合同,最高权限的信息访问支持,行动完全自主,后勤由我这边负责协调。
报酬会按最高标准结算,打入你指定的……账户。”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另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申请临时调拨一部分特殊权限的装备给你。”
瓦洛莉亚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报告移向洛的脸。
“听起来像是收拾烂摊子的价钱。”
洛没有否认,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但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容。
“毕竟是你。”
他说道,这句话里包含着对瓦洛莉亚能力的绝对认可,也暗示着任务的棘手程度。
接着,他似乎不经意地又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另一个东西——一个扁平的、巴掌大小的陈旧金属盒,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经常摩挲留下的光滑痕迹和几道细微的划痕。
他将这个小盒子轻轻放在那份机密报告旁边。
“还有这个,”
洛的声音放缓了一些,
“清理以前的办公室时发现的。
我想……它更应该物归原主。”
瓦洛莉亚的目光落在那个小盒子上时瞬间凝固了。
她脸上的随意和调侃渐渐褪去,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绪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个盒子,只是看着它,仿佛那是一件来自遥远过去的遗物。
“哈、这东西,居然还在。”
咖啡馆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的雨声,以及曾经与自己关的许多沉重的记忆。
暖黄的灯光照射在那份代表当下麻烦的最高机密报告和那个象征着过去的小盒子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反差。
过了好一会儿,瓦洛莉亚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先是碰触到那冰冷的金属盒表面,然后慢慢将它握入手心。
盒子不大,却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重量。
她没有打开它,只是紧紧握了一下,便将它和那份机密报告放在了一起。
“农场的事,”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清晰,
“我会看看报告。”
洛点了点头,知道这就是她应允的方式。
他站起身,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如果你真的想接手试试的话,保持联系。
还有,有任何需要,你知道怎么找到我。”
他重新拉上兜帽,遮住了那头显眼的白色短发,再次融入了门外的雨幕之中,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又干脆利落。
门上的铃铛轻轻响动,最后归于平静。
瓦洛莉亚独自站在吧台后,目光低垂,看着吧台上的两样东西——一份指向未知危险当下的机密文件,和一个封装着过往秘密的金属小盒。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艾拉。”
瓦洛莉亚转过身,朝着后厨的方向唤了一声。
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门帘。
过了一会儿,门帘被轻轻掀开一角,艾拉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半块苹果酥,嘴角沾着一点碎屑,浅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未褪的紧张和询问。
瓦洛莉亚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
“出来吧,没事了。”
艾拉慢慢走出来,依旧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
“把门口那个‘营业中’的牌子翻过来吧,”
瓦洛莉亚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动手清理吧台上洛用过的咖啡杯,
“从明天开始,我们暂时歇业几天。”
艾拉愣了一下,依言走到门口,踮起脚将牌子翻转,露出“休息中”的字样。
她回过头,眼中带着不解。
瓦洛莉亚擦干手,走到她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艾拉显眼的白色长发上,眼神复杂了一瞬,但很快变得坚定。
“我们需要出一趟远门,艾拉。两天后出发。”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仿佛带着硝烟和遥远气息的名字,
“去亚美利加。”
“亚美利加……”
艾拉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细微,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里对她而言,绝非什么美好的象征。
瓦洛莉亚没有多做解释。
她转身回到吧台,拿起那个冰冷的金属小盒。
她摩挲了一下盒子表面光滑的痕迹,然后递向艾拉。
“这个,”
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你替我收着。或许你更需要它。”
艾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递到眼前的盒子,又抬头看看瓦洛莉亚,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托付。
她犹豫着,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拿着。”
瓦洛莉亚的语气不容拒绝,直接将盒子放入了艾拉的手中。
金属的冰凉触感让艾拉微微一颤。
盒子不大,却异常沉重。
她下意识地双手捧住它,指尖能感受到表面那些细微的划痕。
瓦洛莉亚不再多说,只是开始检查咖啡馆的门窗,逐一确认锁好,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只是进行一次普通的打烊。
艾拉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小盒子,再抬头看向瓦洛莉亚在昏暗灯光下忙碌的侧影。
歇业、远行、亚美利加、这个神秘的盒子……一切发生得太快,信息量巨大,让她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不知所措。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轻柔了一些,但依旧连绵不绝,如同为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奏响的背景乐。咖啡馆内的灯光被调暗,只留下几盏暖黄的壁灯,将巨大的阴影投在墙壁和穹顶之上。
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雨丝不断敲打玻璃的簌簌声,以及空气中那无声的、即将踏上旅程的讯息在默默流淌。
瓦洛莉亚做完一切,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世界,背影显得沉默而坚定。
艾拉则紧紧抱着那个金属小盒,仿佛抱着一个答案,一个承诺,或是一个未知的明天。
一种深深的寂静笼罩下来,那不是空虚的静,而是一种充满潜台词和未言之语的静默,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但更像于雨夜深处悄然蔓延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