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凝视着母亲那虚幻而美丽的身影,一个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芽,猛地钻了出来。
“母亲……”
她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您……想不想……出去看看?”
绫月那双盛满悲伤的秋水眸子微微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
她的身影轻轻摇曳了一下,如同被微风吹拂的水中倒影。
“出去……?”
她的心念带着茫然和一丝本能的畏惧,
“阳光……会灼伤我的……月月。”
“不是大白天!是……等一会儿。”
残月急忙解释,目光投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
“您看,外面还在下雨,没有阳光。只有雨……阴天,雨水也是阴的,或许……或许您可以!”
她的语气越来越急切,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
她不能让母亲继续困在这片废墟里,哪怕只是短暂地带她离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她如今生活的居酒屋,看看那些她口中提到的人们!
绫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细密的雨丝仿佛也牵动了她的心绪。
她沉默着,似乎在感知、在权衡。
那冰冷的、属于灵体的本能告诉她,离开这片执念凝聚之地是危险的,但女儿眼中那炽热的期盼,又让她无法拒绝。
“……可以……试试……”
良久,绫月的心念才带着一丝不确定传来,
“但……我不能离开依附之物太远……否则,会消散……”
依附之物?残月的心猛地一沉。
她环顾四周,除了破败的织机、灰尘和腐朽的木头,哪里有什么合适的物品?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过,最终,定格在森川夜放在一旁的那个——木食盒上。
那是寺花用来给她们装食物的普通木盒,此刻空空如也,还残留着些许炸豆腐皮的油香和樱饼的气息。
“这个……这个可以吗?”
残月几乎是扑过去将食盒拿起,有些笨拙地打开盒盖,展示给母亲看,
“虽然……虽然有点简陋,还有点油味……但、但应该可以暂时……”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觉得这个提议太过离谱对母亲不敬。
让母亲暂时栖身于一个装过食物的普通木盒?
森川夜在门缝中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把、把那么漂亮的夫人……塞进食盒里?!这、这简直是……
然而,御前绫月看着女儿那急切、甚至带着点慌乱的模樣,看着她手中那个散发着生活气息的普通木盒,眼中却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波动。
她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而从那简陋的食盒上,感受到了一种鲜活的、属于女儿现在生活的气息。
那里面,有食物的味道,有烟火人间的暖意。
“……好。”
绫月的心念轻柔地响起,带着一种纵容和信任,
“就……用它吧。”
残月闻言,眼眶又是一热。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食盒,走到母亲面前。
“母亲……请您…进来吧。”
她低声说着,声音带着虔诚。
绫月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困了她许久的暗室,目光扫过那架残破的织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释然,也有留恋。
随后,她那绛紫色的、凝实而美丽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淡化,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晕开。
点点淡蓝色的光粒再次浮现,这一次不再是攻击性的汇聚,而是如同温顺的萤火,轻柔地、盘旋着,流向残月手中敞开的木食盒。
它们流入盒中,安静地沉淀下去,最后一丝光芒也隐没不见。
食盒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个普通的木盒。
但残月能感觉到,盒子里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的寒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母亲的宁静气息。
她轻轻地将盒盖合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们走吧。”
残月对还在屋门上偷看的森川夜说道,将食盒紧紧地抱在怀里,用羽织的下摆稍稍遮掩。
森川夜如梦初醒,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法杖和布包。
残月深吸一口气,拉开了纸门。
门外,庭院中的雨丝依旧细密,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她迈出脚步,踏入了雨幕之中。
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但她怀中的食盒却被保护得很好。
她能感觉到,食盒里的那份宁静气息,在接触到外面潮湿阴凉的空气时,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并未出现排斥或不适。
成功了!母亲真的可以离开御织纺!
残月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酸楚。
她抱着食盒举着油灯,像是抱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秘密,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向居酒屋走去。
森川夜举着纸伞,紧跟在她身旁,时不时好奇又担忧地看一眼那个被残月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子。
雨,依旧下着。
在这寂静的雨夜,无人知晓,一个困于过往的优雅灵魂,正藏身于一个普通的食盒中,被她深爱的女儿,带离了那片悲伤的废墟,走向一个她未曾亲眼见过的……新世界。
雨丝依旧细密,敲打着青石板路和两旁的屋檐,发出连绵不绝的淅沥声。
残月抱着怀中的木食盒,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却也更加小心翼翼。
她几乎是用整个上半身护着食盒,羽织宽大的袖子严密地遮挡着,生怕有一滴雨水、一丝不该有的光线惊扰了盒中安眠的母亲。
森川夜举着纸伞,努力将伞面倾向残月,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但她浑然不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既兴奋又紧张,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那个看似普通的食盒,仿佛里面装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残月小姐……夫人她……在里面还好吗?”
她终于忍不住,用气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声音大了都会惊动什么。
残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食盒,感受着那份冰凉的宁静,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应该……没事。”
她加快了脚步,居酒屋温暖的灯光已经在前方巷口隐约可见,像是指引归途的灯塔。
推开居酒屋的竹帘,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踏入室内,温暖的空气和食物残存的香气瞬间包裹了她们。
寺花正在擦拭最后几个杯子,听到声响抬起头,黄瞳在残月和森川夜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残月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本应空了的食盒上。
“回来了?”
寺花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事情……解决了?”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食盒。
莲雨也从二楼走了下来,她显然刚回来不久,发梢还带着点湿气。
看到残月安然无恙,她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也注意到了那个被残月异常珍视抱着的食盒,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残月没有立刻回答寺花的问题。
她先是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窗户都关好了,不会有阳光透入,尽管此刻是雨夜……然后才走到吧台最内侧、光线最柔和的一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了铺着软垫的高脚凳上,仿佛那是什么需要精心供奉的神龛。
她的这番举动,让寺花和莲雨交换了一个更加疑惑的眼神。
森川夜则在一旁紧张地绞着手指,看看食盒,又看看残月,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大小姐?”
莲雨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询问。
残月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她们。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释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郑重。
“母亲……我带回来了。”
她轻声宣布。
寺花擦拭杯子的手顿住了。
莲雨的瞳孔微微收缩。
“带回来了?”
寺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诧异,目光再次落向那个普通的木食盒,
“在…这儿?里面?”
残月点了点头,走到食盒旁,指尖轻轻拂过盒盖,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嗯。暂时……栖身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向寺花和莲雨,眼神里带着恳求,
“寺花,莲雨……能请你们……暂时不要点太亮的灯,也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吗?母亲她……需要安静。”
她的要求如此奇特,带着一种非现实的诡异,但看着她那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脆弱恳求的眼神,寺花和莲雨都沉默地点了点头。
莲雨甚至默默走过去,将吧台最亮的那盏油灯的火芯往下拨了拨,让光线变得更加昏黄柔和。
居酒屋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细密的雨声,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残月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食盒旁,低着头,仿佛在聆听,又仿佛在守护。
她的狐尾柔顺地垂在身后,尾尖偶尔轻轻摆动一下。
森川夜蹑手蹑脚地走到残月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屏息凝神地看着食盒。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这静谧几乎要凝固的时候——
那看似普通的木食盒,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极小心地调整了一下位置。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了过去!
在四道目光的注视下,那朴素的木食盒盖子,被从里面,轻轻地、缓慢地,顶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光华万丈,也没有阴风阵阵。
只有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又带着玉石般温润光泽的手,从那道缝隙中,缓缓地、优雅地探了出来。
那只手纤细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
它美得不像凡俗之物,仿佛是由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只是缺少了活人的血色与温度。
它轻轻地搭在了深色的木制盒沿上,指尖微微弯曲,形成一个极其优雅的弧度。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古老的韵律,让看到它的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紧接着,第二只手也探了出来,同样苍白、同样优雅,轻轻搭在另一边的盒沿上。
然后,在所有人近乎窒息的目光中,那食盒的盖子被这两只美丽得诡异的手,缓缓地、无声地向上推开。
更多的淡蓝色光粒如同被惊扰的流萤,从盒内飘散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出一片朦胧的光雾。
光雾之中,一个身影如同水中升起的明月,缓缓自食盒中“浮”起。
依旧是那身华美深邃的绛紫色和服,上面月光藤花的暗纹在光雾中若隐若流。墨缎般的长发披散着,衬得那张绝世的容颜更加苍白,也更加空灵。
御前绫月,就这样以一种超越常理的方式,出现在了居酒屋温暖而略显杂乱的吧台之上。
她悬浮在食盒上方寸许的位置,下半身似乎还隐没在食盒内部那不合常理的空间里,仿佛那小小的木盒连接着某个异度的领域。
她微微侧过头,那双盛满悲伤与思念的秋水双眸,透过挡住脸的发丝,带着一丝初临陌生之地的茫然与谨慎,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离得最近的、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莲雨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感受到了对方那份警惕与恐惧,但并未流露出敌意,只是微微颔首,如同一位贵族夫人面对护卫时自然的仪态。
接着,她的视线转向了站在稍远处的寺花。
当看到寺花那非人的黄瞳和隐约散发出猫的气息时,绫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同样微微颔首。
最后,她的目光,越过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的森川夜,牢牢地、深深地,定格在了残月的脸上。
那目光中,所有的茫然与谨慎都如冰雪消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温柔、怜爱,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将女儿此刻模样深深烙印下来的专注。
“……月月。”
没有声音发出,但那温柔的心念再次清晰地传入残月脑海,带着一丝虚幻的满足,
“这里……是居酒屋吧,还有这几位……”
那无声的心念如同涟漪般在寂静的空气里荡开,温柔地拂过每个人的感知。
残月立刻上前一步,像是要为母亲隔开所有可能的惊扰,她微微侧身,用一种混合着骄傲与小心翼翼的语气轻声介绍:
“是的,母亲。这里是寺花开的居酒屋,我常来。”
她的目光转向寺花。
寺花握着抹布的手紧了紧,黄瞳中的警惕未散,但还是依着礼数,微微躬身,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御前夫人。”
绫月悬浮的身影微微颔首回礼,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充满烟火气的屋子,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新奇的情绪。
残月又看向莲雨。
莲雨紧张的望着那死而复生的夫人,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些许。
她沉默地行了一礼,没有出声。
“莲雨,她还是我的女仆,也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残月轻声补充。
绫月的目光在莲雨身上停留片刻,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似乎能感知到莲雨身上那份沉淀的忠诚与锐气,她再次微微颔首。
最后,残月的视线落在一旁紧张得几乎要缩起来的森川夜身上,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些,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这位是森川夜,从江户来的魔女学徒。这次……多亏了她的法术,我才能和您说上话。”
森川夜像是被点名的小学生,猛地一激灵,手忙脚乱地想行礼,差点把法杖掉在地上,脸蛋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
“您、您好!绫、绫夫人!我、我叫森川夜!很、很荣幸见到您!”
看着她这副笨拙又真诚的模样,绫月那双盛满悲伤的眸子里,竟极淡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她对着森川夜,也轻轻点了点头。
简单的“介绍”在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氛围中结束了。
绫月似乎耗去了不少气力,她那凝实的身影边缘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淡蓝色的光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她不再看向众人,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回残月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月月……”
她的心念变得微弱了些,
“有点……累了……”
残月的心立刻揪紧了。
她连忙上前,双手虚虚地护在食盒周围,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
“那您先休息,母亲。就在这里,很安全。”
她看向寺花和莲雨,用眼神示意。
寺花默默转身,将吧台上最亮的那盏油灯又拨暗了些,让角落彻底陷入一片适合安眠的昏沉。
莲雨则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阴影里,只有眼睛亮着微弱的红光,异常渗人。
绫月的身影缓缓下沉,如同月光沉入静水,一点点重新没入那看似普通的木食盒中。
那两只苍白优雅的手最后轻轻地将盒盖拉下,严丝合缝。
食盒恢复了原状,静静地立在铺着软垫的高脚凳上,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但所有人都知道,里面沉睡着一个跨越了生死的灵魂。
居酒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规律地敲打着夜的寂静。
森川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刚跑完一场漫长的法事,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被旁边的莲雨眼疾手快地扶住。
“没、没事了……”
她拍着胸口,小声嘟囔,
“夫人她……真的好美啊……但是也好……吓人……”
寺花没有理会森川夜的碎碎念,她走到残月身边,看着那个食盒,黄瞳中神色复杂,低声道:
“你……真的把她带出来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残月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食盒,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着冰凉的盒盖,仿佛在感受着里面那份宁静的寒意。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迷茫,却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但至少……她不用再一个人待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了。我会……想办法。”
她会想办法,让母亲能更长久地、更安稳地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是以这种形式。
食盒静静地立在铺着软垫的高脚凳上,仿佛一个寻常物件,却又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冰冷的异样感。
屋内的寂静持续着,被窗外屋檐滴水的“嗒嗒”声衬得格外沉重。
莲雨的目光则锐利如常,在食盒和残月之间扫视,最终沉默地定格在残月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支持。
打破这片沉寂的是寺花。
她没有像莲雨那样保持距离,也没有像森川夜那样惊魂未定。
她只是放下握在手中许久的、早已光洁如新的酒杯,黄瞳在昏暗中闪烁着复杂的光。
她绕过吧台,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径直走到残月面前,停在那放着食盒的高脚凳旁。
“月月。”
寺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带着点慵懒的沙哑,但仔细听,却能品出一丝刻意压平的紧绷。
她没有看那个食盒,目光直直地落在残月脸上。
残月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像是想用自己挡住食盒,狐耳微微抖动了一下,尾巴也有些不自在地扫过地面。
她迎向寺花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寺花?”
“把她带出来,然后呢?”
寺花开门见山,黄瞳微微眯起,像在审视着猎物,
“就放在这儿?放在我的居酒屋里?”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话语里的质疑却像细针一样扎人。
残月的嘴唇抿紧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刮擦着羽织的布料。
“我……我都说会想办法的。只是暂时……”
“暂时是多久?”
寺花打断她,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步步紧逼的力道,
“一天?两天?还是等到满月也知情?或者等到你找到什么‘办法’?”
她向前逼近半步,目光扫过那个看似普通的木食盒,黄瞳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月月,你清醒一点。她不是活人,甚至连普通的地缚灵都不是。她是凭着一股强大的执念强行留在世间的‘存在’。”
寺花的语气加重了些,
“你把她带离了御织纺,等于强行改变了她的‘根基’。这食盒能撑多久?她的力量会不会失控?这些你想过吗?”
残月的脸色白了白,寺花的话像冰冷的雨水,浇灭了她刚才因“成功”而升起的那点温热。
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想,或者说,不愿去想。
残月的脸色白了白,寺花的话像冰冷的雨水,浇灭了她刚才因“成功”而升起的那点温热。
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想,或者说,不愿去想。
“母亲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残月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带着被质疑的激动,“她只是……只是想看着我!”
“看着你?”
寺花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尖锐的现实,
“看着她怎么因为这份‘看着’而心神不宁?看着她怎么在商会和奉行所之间疲于奔命,还要分神照顾一个随时可能出问题的‘食盒’?看着她……或许有一天,被这份过于沉重的‘母爱’拖垮?”
“寺花!”
残月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悲催和怒意,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母亲!?”
“我不是在说她,我是在说你!”
寺花的语气也罕见地强硬起来,她抬手,指尖几乎要戳到残月的胸口,但在触碰到之前又硬生生停住,只是悬在那里,带着无形的压力,
“你看看你自己,月月!从那天之后,你的眼神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你还抱着那个盒子的样子,像是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残月的脸,已经被红润占据了脸颊。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后背的伤还没利索,就敢去招惹这么危险的东西?是,她是你母亲,她爱你,可这份爱现在成了执念,成了困住她也困住你的枷锁!你把她带出来,是想解开这枷锁,还是想把它换成更沉重的,锁在自己身上!?”
寺花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一句接一句,砸得残月节节败退。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寺花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不确定。
她何尝不知道这很冒险?何尝不担心母亲的状态?何尝不害怕自己无法承受?
可她怎么能放手?那是她的母亲啊!是她在世上仅存的、能再次见面的至亲之一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残月倔强地仰起头,不让它们掉下来。
狐耳彻底耷拉下来,紧贴着发丝,尾巴也无精打采地垂在身后,像个做错了事被严厉训斥的孩子。
莲雨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眉头微蹙,似乎想开口为残月说些什么,但看了看寺花那罕见的严肃表情,又看了看残月强忍泪水的模样,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这是她们之间的问题,需要她们自己解决。
森川夜更是大气不敢出,缩在吧台侧边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自己好像目睹了一场不得了的风暴。
居酒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残月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和窗外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滴水声。
寺花看着残月这副模样,严厉的眼神深处,终究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但她没有软化,她知道,有些话必须说透,有些现实必须面对。
为了残月,也为了这居酒屋里所有人的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那静静立在软垫上的木食盒,再次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动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像是里面沉睡的人,在无意识的梦境中,轻轻翻了个身。
这一下微动,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屋内凝滞紧张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小小的木盒。
残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连哭泣都忘了,只是死死地盯着食盒,生怕下一秒就有不可控的事情发生。
寺花也皱紧了眉头,黄瞳中的锐利被警惕取代,身体微微紧绷,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然而,食盒只是动了那一下,便再次归于沉寂。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众人的错觉。
但这短暂的异动,已经足够让寺花将到了嘴边更严厉的话语咽了回去。
她看着残月那瞬间变得红、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看着她还挂着泪珠却强撑着不肯掉下来的倔强模样,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压力已经给够了……逼得太紧,这根弦可能真的会断。
“……罢了。”
寺花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只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转过身,不再看残月和那个食盒,走向吧台后面,拿起那块仿佛永远也擦不完的抹布。
“你想留,就暂时留着吧。”
她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有些闷。
“但我把话说在前头,月月。如果……如果出了任何问题,如果她影响到你,影响到这里的任何人……”
寺花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份未尽的警告,却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具分量。
残月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她知道,寺花的让步,并非认同,而是出于无奈和对她的最后一丝纵容。
她看着那个安静的食盒,又看了看背对着她、默默擦拭吧台的寺花,心中五味杂陈。
带母亲离开御织纺,或许真的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另一个更加艰难、更加不可预测的开始。
而她,必须独自承担起这份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
夜色更深了,居酒屋内的灯光昏黄,映照着几个心思各异的人,和一个装着过往灵魂的……普通木盒。
黎明,似乎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