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滴砸在瓦片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莲雨,或者说,曾经被称为“莲雨”的躯壳,躺在湿冷的屋脊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左胸下方传来的剧痛几乎撕裂了她的灵魂,视野被血色与黑暗侵蚀。
她能感觉到生命正随着温热的血液,从那个被漆黑箭矢贯穿的伤口飞速流逝。
‘大意了……’
一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并非尾张家的护卫……?看来,我早就被盯上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琉璃碎裂的脆响,从她的体内传来。
并非骨骼断裂的声音,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破碎、剥离。
她的“皮肤”,从被箭矢命中的伤口处开始,如同被火烧过的纸钱边缘,迅速变得焦黑、卷曲、碎裂!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蛛网,瞬间蔓延至全身!
没有鲜血淋漓,没有血肉横飞。
只有皮肤寸寸剥落,化作细碎的、飘飞的黑色灰烬,混合在雨水中,消散于无形。
皮肤之下,并非骨骼或内脏,而是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翻滚涌动的漆黑雾气!
“噗——”
轻响声中,那具维持了几天的人类形态彻底瓦解,青灰色的振袖和残破的躯壳如同失去支撑般塌陷下去,只剩那支幽光闪烁的箭矢孤零零地插在衣物之中。
而那团从躯壳中挣脱出的黑雾,则在雨幕中迅速收缩、凝聚,最终化为一只体型流畅、通体漆黑的妖猫。
它轻盈地落在湿滑的瓦片上,四足无声,唯有那双瞳孔,在黑暗中燃烧着冰冷的琥珀色光芒,竖瞳如同两道裂开的深渊。
——讙。
这才是她的本质,莲雨用来双线奔行世间的“凭依”。
与此同时,下方町屋的阴影中,一个真正的身影缓缓步出。
她依旧穿着与地上那堆衣物一模一样的青灰色振袖,脸上戴着那副熟悉的狐狸面具,手持一张造型古朴、缠绕着不祥气息的长弓。
正是真正的莲雨本人。
她走到衣物旁,弯腰,动作熟练而冷静地拔出了那支漆黑的箭矢,用布帛仔细擦拭掉上面沾染的、属于“讙”的些许灵蕴气息,然后将箭矢收回箭囊。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堆迅速化水的、曾经属于“莲雨”的衣物和面具,眼神在狐狸面具后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用旧的道具。
“做得不错,讙……”
莲雨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清冷如常,听不出丝毫对刚刚“牺牲”的自己,感到凭依的惋惜。
“啊——,小坏猫……”
莲雨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宠溺的无奈,她伸手将讙抱进怀里,脸埋在它柔软温热的腹部绒毛里轻轻蹭了蹭,
“你是不是替我分担上瘾了?如果我不出面,你就当一辈子的‘多宫莲雨’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一连串的“是不是”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像是在责备,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讙在她怀里扭动了一下,发出“咪呜”一声短促的叫声,像是在反驳,又像是在撒娇。
它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舔了舔莲雨面具下露出的耳廓。
莲雨任由它舔舐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
她抱着讙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尾张家宅邸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看来,江户的水还是太浅了。”
她低声自语,手指缓缓梳理着讙背上的毛发,
“要多简单有多简单,连续死了两家家主,这帮‘江户仔’是蠢到家了吗?脑子在吉原里被游女偷去了吧。”
讙在她怀里不安地动了动,琥珀色的竖瞳也望向同一个方向,江户御前家。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呜”声。
“无妨。”
莲雨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既然对方还没出招,我们接着继续便是。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这潭浑水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
雨丝敲打着喜多川家茶室的屋顶,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
室内,暖炉驱散了夜雨的寒凉,空气中残留着方才沐浴后清浅的皂角香气与水汽的湿润。
凉奈仅着一件素色的浴衣,未完全擦干的棕色发梢还沾着些许湿意,几缕黏在她光洁的颈侧。
她刚系好浴衣的带子,正准备用干布细细绞干头发,纸门外便传来了极轻的、熟悉的叩击声。
“进来。”
凉奈动作未停,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松弛,浴衣宽松的领口因她倾身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小片锁骨的肌肤。
纸门被无声地拉开,莲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色的振袖,狐狸面具已然摘下,露出其下平静无波的面容,只是发梢和肩头带着更深露重的湿气,仿佛刚从更深的夜色中归来。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漆黑的阴影——那是蜷缩起来的讙。
凉奈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讙的身上,问:
“讙?”
凉奈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它怎么了?你……”
“无碍。”
莲雨的声音依旧平稳,她抱着讙走到暖炉旁,小心地将其放在柔软的蒲垫上,喃喃道:
“只是消耗了些力量,需要休憩。”
讙发出细微的“呜”声,蜷缩起来,琥珀色的竖瞳半阖,显然有些萎靡。
它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不稳定的阴影气息,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茶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凉奈绞着头发的手停在半空,目光锐利地落在那团漆黑的妖兽身上。
她抬头看向莲雨,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询问:
“唉……没事就好,‘清扫’的怎么样了?计划有变?还是……受伤了?”
凉奈放下布巾,快步走到讙的身边蹲下,指尖轻轻拂过它颈侧的绒毛,触手一片冰凉。
讙似乎很受用,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呼噜噜”,蜷缩的身体也翻了个面,把肉嘟嘟的肚肚露了出来,仿佛在说“摸这里。”
凉奈的指尖轻轻挠着讙柔软温暖的腹部,那团漆黑的妖兽发出愈发响亮的“呼噜”声,四爪朝天,一副全然放松、毫无防备的模样。
它身上那点不稳定的阴影气息,在暖炉的热度和凉奈的抚触下,似乎也渐渐平复下来。
莲雨跪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神平静。
她接过凉奈放下的布巾,自然地开始为凉奈擦拭那头尚未干透的棕色长发。
动作细致而熟练,仿佛做过千百遍。
“尾张宗春,已被除掉了。”
莲雨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在安静的茶室里响起,
“过程顺利,未留痕迹。”
凉奈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撸着猫,但肩膀的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那就好。看来我们的‘警告’已经送出去了。”
她顿了顿,手指停在讙的下巴上,
“那讙这是……?”
“撤离时遇到了点小麻烦……”
莲雨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她的声音压低,如同耳语,
“目标……是我。或者说,是‘莲雨’这个身份。”
凉奈抚摸讙的手猛地一顿,瞳孔微微收缩:
“哈?确定是哪一方的人了吗?江户御前家的残余?还是……”
“我干的,嘻嘻。”
莲雨打断她,语气平淡地抛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笨蛋……”
凉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说讙,还是在说莲雨,
“你们两个都是笨蛋。”
莲雨没有反驳。
她看着凉奈专注撸猫的背影,看着她浴衣下隐约勾勒出的肩线,以及那头尚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棕发,沉默了片刻。
她继续为凉奈擦拭头发,指尖隔着布巾,小心地梳理着那些湿润的发丝。
“嗯。”
莲雨点头,手上擦拭头发的动作依旧稳定,
“用了我特制的‘蚀魂矢’。箭矢本身是真实的,灌注了足以瞬间瓦解低级式神或凭依的力量。冲击力和痛苦模拟也是真实的。”
她顿了顿,看着在凉奈手下舒服得直哼哼的讙。
“讙承担了这次‘死亡’。它是我力量的一部分,也是最合适的‘替身’。箭矢命中的瞬间,它主动切断了与那具‘外壳’的大部分联系,模拟出被净化、击溃的效果。看起来,就像‘莲雨’这个身份被彻底清除了一样。”
凉奈深吸一口气,花了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
“……为什么?你要‘杀死’你自己?”
“为了一些事,也为了之后可能会被怀疑做的打算。”
莲雨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夜色中的絮语,
“要是它成身的‘莲雨’,在干坏事时被人看到了面,被人指出来,我不就要背锅了吗?所以嘛∽只能让它先变回来……”
莲雨再次肯定,
“讙的核心未损,但承载它显现的‘外壳’和部分力量被刻意牺牲了。所以它会显得虚弱,需要时间恢复。这段时间,我会让它跟在你身边,它需要你的气息来稳定灵体。”
凉奈低头看着怀里翻着肚皮,琥珀色竖瞳眯成一条缝,显得既虚弱又惬意的讙,心情复杂。
她既心疼讙的消耗,又对莲雨这种对自身,哪怕是化身,也如此狠绝、算无遗策的风格感到一丝寒意,以及……更深的心疼。
“笨蛋……”
凉奈低声骂了一句,这次明确是针对莲雨了,
“下次做这种决定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哪怕只是暗示?”
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讙的爪子,
“看着它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莲雨擦拭头发的手停了下来。
她看着凉奈侧脸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中那份真实的担忧与后怕,沉默了片刻。
“……好。”
她给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承诺。
这个回答让凉奈有些意外,她转过身,对上莲雨平静的目光。
在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凉奈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知道了”的缓和。
莲雨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语气依旧平稳:
“其实辨识我是我的方式很简单,看我的眼睛颜色就知道了。”
“我明白。”
凉奈点头,将注意力转回讙身上,更加轻柔地抚摸着它,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和灵力安抚它受损的灵体,
“你就安心做你的‘影子’吧。家里和明面上的事情,交给我。至于这个小家伙……”
她用手指点了点讙湿润的鼻尖,
“我会照顾好它的,保证把它养得油光水滑。”
讙似乎听懂了,“咪呜”一声,用脑袋蹭了蹭凉奈的手心,尾巴尖也轻轻摆了摆。
雨丝未曾停歇,将江户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莲雨,独自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青灰色的振袖下摆早被深浅不一的水渍染透,颜色深了一些。
她拒绝了凉奈让她留宿的提议,只留下讙在喜多川家休憩。
尾张御前家家主刚刚死亡,她需要一段时间观察各方的反应。
此刻,她不再需要特定的伪装,能以真面目随意行走。
她,混在稀疏的行人中,如同一个寻常的町家女子,只是那过于挺直的背脊和无声的步伐,隐约透露出不凡。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绪却如同精密器械般运转。
神无月与水无月……这对铃木家的遗孤,是计划中需要接触的棋子,也是潜在的变数。
她们复仇的火焰炽烈,但经验尚浅,不稳重。
昨日料理店中那场由另一个“莲雨”经历的、笨拙而大胆的诱惑,记忆犹新。
只是,如今两家家主以死,她们会如何行动?是继续按照原定计划,还是因死了人而改变策略?
她需要找到她们。
她需要一个新的切入点,一个能重新接近并引导这对姐妹,同时观察江户御前家及其关联势力动向的身份。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靠近吉原游廊外围的区域。
即使是在这样的雨夜,这里依旧隐约传来三味线的乐声和模糊的笑语,空气中混合着脂粉、酒气和潮湿木材的味道。
这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但也危险丛生。
在一处挂着“引手茶屋”灯笼的店铺转角,她停下了脚步。
敏锐的感知让她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熟悉的法力波动——属于水无月那清冷中带着哀伤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指向茶屋深处。
“在这种地方……”
莲雨心中默念。
引手茶屋并不仅仅是喝茶的场所,更是为吉原游廊引荐、介绍客人的地方,鱼龙混杂,信息流通极快,但也伴随着风险。
神无月和水无月会在这里出现,是为了获取情报?还是……另有图谋?
“她们在这里?”
莲雨没有立刻进入。
她像一抹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茶屋对面屋檐下的阴影里,目光穿透雨幕,冷静地观察着。
进出的人形形色色,有满脸酒气的町人,有眼神精明的商人,也有面色阴郁、腰间鼓囊的浪人。
她在评估风险,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茶屋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走了出来。
是水无月。
她依旧穿着那身水色羽织,但在茶屋昏黄的光线下,那抹澄澈的蓝色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灰霾。
她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蓝色的发丝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湛蓝的眼眸中带着明显的慌乱和一丝屈辱,眼眶微微发红。
她一手紧紧攥着羽织的前襟,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那里本该佩戴太刀的位置空空如也。
紧接着,神无月也跟了出来,枫红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她的脸色比水无月更难看,黄瞳中燃烧着羞愤的火焰,唇瓣紧抿,几乎失去血色。
她快步追上水无月,伸手想去拉妹妹的手臂,却被水无月轻轻甩开。
“姐姐……我们就不该来这种地方!”
水无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脆弱。
“闭嘴……”
神无月低喝道,声音沙哑,
“谁知道那个老混蛋竟然想……!”
她的话没说完,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来,她们试图接触的消息贩子或者中间人,并非善类,甚至可能对她们提出了不堪的要求。
就在这时,三个穿着流里流气、明显是本地痞浪的人影,晃晃悠悠地从茶屋旁边的暗巷里钻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拦在了姐妹俩的面前。
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抱着臂,目光淫邪地在神无月和水无月身上扫来扫去。
“哟,两位小姐,这就走了?刚才在里面不是还挺有‘诚意’的吗?怎么,价钱没谈拢?”
浪人头子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陪我们兄弟几个喝一杯,说不定爷们儿一高兴,就把你们想知道的事儿告诉你们了?”
水无月吓得往后缩了一步,躲到神无月身后。
神无月则将妹妹护在身后,黄瞳怒视着对方,从袖中掏出一把花斗牌,在手中展开,仿佛是把扇子一样,神无月指间夹着的红叶与牡丹牌闪过微光,地面凭空浮现出半兽人的野猪与雄鹿式神。
野猪拿着双太刀发出威胁的低吼,雄鹿则亮出尖锐的武士刀——正是「猪鹿蝶」。
浪人们被这超常景象吓得后退半步,但为首那个很快啐了一口:
“装神弄鬼!”
说着伸手就要抓神无月的衣领。
“请等一下。”
莲雨用着伪音从巷口传来。
撑着纸伞、戴着另一个形态的狐面的莲雨缓缓走近,青灰色振袖在雨中宛若青鹭羽翼。
她甚至没看那几个浪人,目光直接落在神无月微微颤抖的指尖:
“用花牌召唤式神对付杂鱼,太浪费了。”
浪人头子恼羞成怒:
“又来一个娘们多管闲事!”
可当他撞上莲雨抬起的眼眸时,所有污言秽语都卡在了喉咙里——那双瞳孔里凝缩着比深沉的夜更晦暗的东西。
莲雨轻轻转动手腕,一杆长刀从袖中钻出,居然是幻影“月痕”。
她脸上那副绯狐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唯有那双透过孔洞望出来的眼睛,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巷内剑拔弩张的景象。
她的出现太过突兀,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直到开口,那几个浪人和铃木姐妹才骤然察觉。
“你谁啊?少他妈多管闲事!”
浪人头子被莲雨那过于平静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还是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用音量掩盖心底陡然升起的一丝寒意。
神无月和水无月也愣住了。
神无月下意识地将展开的花斗牌护在身前,黄瞳中充满了警惕与疑惑。
这个戴着狐狸面具、气息幽冷的女人,她们从未见过。
“三秒。”
她说完,开始计数,“月痕”的刀身燃了起来,把地上的雨水也烧干了,在她的周身腾起数道白烟。
“二、一。”
浪人们连滚带爬地逃进巷子深处。
神无月和水无月也愣住了。
神无月下意识地将展开的花斗牌护在身前,黄瞳中充满了警惕与疑惑。
这个戴着狐狸面具、气息幽冷的女人,她们从未见过。
神无月仍保持着防御姿势,胸口剧烈起伏。
水无月从她身后探出头,蓝眼睛里还噙着泪:
“你是谁?”
“路过。”
莲雨收起“月㾗”,瞥了眼还在微微发光的式神,
“把猪鹿蝶用在那种人身上,就像用名刀切萝卜。”
话音刚落,她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残影。
撑着伞的身影仿佛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
然而,刚跑进巷子里的那个刚刚叫嚣得最凶的浪人头子,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横肉僵住,瞳孔骤然放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的喉咙上,一道极细的血线缓缓浮现,随即,鲜血如同破裂的水囊般汹涌而出。
“呃……咕……”
他徒劳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
直到他倒地,另外两个浪人才反应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转身就想逃跑。
但已经晚了。
莲雨撑伞的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利刃掠过。
“噗嗤!”“噗嗤!”
两声轻微的、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逃跑的两人保持着前冲的姿势,踉跄几步,随即扑倒在地,后脖上各自多了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了他们肮脏的衣物。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莲雨开口,到三名浪人倒地殒命,不过两三个呼吸。
雨巷中只剩下雨水冲刷地面的声音,以及逐渐弥漫开的、浓郁的血腥气。
路过的路人们无一不被突然死亡的浪人们吓了一跳,
神无月和水无月彻底呆住了,花斗牌上凝聚的灵力瞬间溃散,猪鹿式神也化作点点光粒消失无踪。
水无月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姐姐的衣袖,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惊骇。
“这个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帮我们?而且,这实力……太可怕了!”
莲雨缓缓收起那把此刻正滴着血珠的幻影“月痕”。
她撑着伞,踩着被烤干的地面,一步步走向铃木姐妹。
她的步伐很稳,没有一丝声响,青灰色的振袖下摆在水洼上拂过,却奇异地未曾沾染半分污秽。
她在距离姐妹俩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惊魂未定的脸。
“在这种地方亮出式神,如同幼童怀抱金砖行于闹市。”
莲雨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若非我恰好路过,你们打算如何收场?”
神无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与后怕,将妹妹护得更紧些,黄瞳中警惕未消: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都说了,路过之人。”
莲雨的回答简短而敷衍,
“至于帮你们……只是顺手清理‘垃圾’而已。”
她的目光落在水无月苍白的小脸上,那惊惧的眼神让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似乎放缓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看来,你们寻求消息的途径,并不顺利。”
水无月被她看得微微一颤,低下头,小声嗫嚅:
“我们……我们只是想打听……”
“水无月!”
神无月打断妹妹,眼神锐利地看向莲雨,
“阁下有何目的?直说吧。”
莲雨对于神无月的戒备不以为意,她微微抬起伞沿,望向吉原深处那灯火迷离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飘忽:
“目的?或许……只是觉得,你们复仇的火焰,不该熄灭在这种肮脏的角落里。又或许……”
她转回头,狐狸面具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神无月脸上,
“……我对你们口中那个,能让御前残月倾心、引得月神侧目的‘半神’,也有几分兴趣。”
听到“满月”的名字,神无月和水无月都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料理店里‘莲雨’最后那番关于“满月”的话语,再次浮现在她们脑海。
“你认识满月?”
神无月忍不住追问,语气中带着探究。
“谈不上认识。”
莲雨轻轻摇头,避开了这个问题,
“只是听闻过一些传闻。一个被月蚀之力诅咒,却能与御前家大小姐缔结羁绊的存在,难道不值得关注吗?”
她话锋一转,重新回到当前:
“此地不宜久留。町奉行所的巡逻队很快会到。”
她侧身,让出通往巷外的路,
“若还想活着达成你们的目标,就跟我来。”
说完,她不再多言,撑着伞,转身便向另一端走去,步伐不疾不徐,仿佛笃定姐妹俩会跟上。
神无月与水无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警惕,以及一丝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刚才的经历让她们清醒地认识到,仅凭她们两人,在江户这潭浑水中寸步难行。
这个神秘女人虽然来历不明,手段狠辣,但至少目前看来对她们没有恶意,甚至……似乎对她们的复仇和目标有所了解。
“姐姐……”
水无月小声唤道,蓝眸中带着询问。
神无月看着莲雨逐渐融入雨幕的背影,咬了咬牙,黄瞳中闪过一丝决断。
“跟上她!”
她拉起妹妹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一前两后,沉默地穿行在江户迷宫般的小巷中。莲雨对路径极为熟悉,专挑僻静无人的角落行走,巧妙地避开了可能遇到巡逻队的主要街道。
雨水冲刷着这座城市的罪恶与欲望,也暂时掩盖了她们的踪迹。
最终,莲雨在一处看似废弃的、挂着“组纽细工”破旧招牌的小屋前停下。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材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一些堆积杂物的轮廓。
“暂时在这里避一避。”
莲雨收起伞,靠在门边,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这里很安全,原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神无月和水无月跟着走进屋内,有些不安地环顾着四周的黑暗。
“啪嗒。”
一声轻响,一点昏黄的光芒亮起。
莲雨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盏小巧的油灯,用火折子点燃。
暖色的光晕驱散了小范围内的黑暗,也映亮了她脸上的狐狸面具和青灰色的振袖。
她将油灯放在一个积满灰尘的空箱子上,然后自顾自地走到墙角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拂去灰尘,姿态优雅地跪坐了下来,仿佛身处华室而非废墟。
“坐吧。”
她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空地。
神无月和水无月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过去,学着莲雨的样子跪坐下来。
经过刚才的惊魂和一路的沉默,她们心中的警惕并未减少,但至少确认了这个神秘女人暂时不会伤害她们。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身份了吗?”
神无月率先开口,黄瞳紧紧盯着莲雨的面具,
“还有,你为什么会对我们……以及满月的事情如此了解?”
莲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
油灯的光晕在她面具上跳跃,投下变幻的阴影。
“名字并不重要。”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废弃小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们可以把我当作……一个‘观察者’。观察着江户的暗流,观察着江户御前家的动向,也观察着……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她的目光扫过姐妹二人:
“铃木神无月,铃木水无月。铃木家最后的血脉,怀抱着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你们的目标是江户御前家,以及所有参与当年灭门惨案的关联者。而你们最近,似乎对远在平安京的某位半神,产生了不必要的兴趣。”
她的话语精准地道出了姐妹俩的身份和目的,让神无月和水无月心中再次一震。
“你……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水无月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知道的,远比你们想象的多。”
莲雨的语气依旧平淡,
“比如,你们试图接触的那个消息贩子,‘野犬’,他确实知道一些关于江户御前家资金流向的线索,但他同时也是御前家旁系圈养的眼线。你们去找他,无异于自投罗网。”
神无月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她们费尽心思才打听到“野犬”这条线,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落入了陷阱。
“至于满月……”
莲雨微微停顿,面具下的目光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是一个变数,一个巨大的、不稳定的变数。她的力量,她的诅咒,她与御前残月之间的羁绊……任何与之相关的举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她看向神无月,语气中带着一丝告诫:
“虽然她……或许能帮你们。但我奉劝你们,在拥有足够的实力和筹码之前,不要去招惹那个存在。那不是你们能够驾驭的‘乐子’,那是一场可能焚毁你们自身的风暴。”
神无月被她说中心事,脸颊微微发热,但倔强地反驳道: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只要能复仇,任何可能的力量我们都愿意尝试!”
“包括玩火自焚?”
莲雨的反问一针见血,像一把淬毒的短刀,精准地刺穿了神无月强撑的勇气。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你们的仇恨是动力,但不该是盲目的愚蠢。连江户的庶民势力都能轻易让你们陷入危险,你们凭什么认为,能够撼动那位连月神都需与之立约的半神?”
神无月一时语塞,紧咬着下唇,不甘地瞪着莲雨。
“我不相信!她难道连想要的东西也没有……”
水无月轻轻拉了拉姐姐的袖子,连忙用力握住她的手,湛蓝的眼眸望向莲雨,带着一丝哀求,也带着一丝不甘的倔强,大声嚷嚷着,回音在空荡荡的小屋中
回荡。
“钱财?女人?贪婪?欲望?当然有。”
莲雨打断了她继续下去的话,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但她或许与你们想象的……截然不同。”
她微微前倾身体,油灯的光照亮了她狐狸面具的下半部分,那冰冷的材质在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泽。
“她渴望‘锚定’,渴望‘真实’。月蚀之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意志,拉扯着她走向混沌与毁灭。御前残月,是她在那片混沌中唯一能抓住的、温暖而坚实的‘岸’。她对残月的执着,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是坠崖者攀住藤蔓。”
“至于其他……”
莲雨轻轻摇头,
“力量?她已背负太多,那是诅咒而非渴望。权势?那对她而言如同孩童的玩具,毫无意义。她唯一、也是最强烈的‘欲望’,或许仅仅是……能在还未被侵蚀前,清醒地、长久地陪伴在残月身边。仅此而已。”
她看着陷入沉思的姐妹俩,继续道:
“试图用你们所理解的‘欲望’去诱惑、去掌控这样的存在,就像试图用萤火去吸引吞噬光明的深渊,结果只会是被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没,连一丝涟漪都不会留下。”
神无月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神秘女人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她们之前幼稚的妄想。
她们对满月的认知,确实停留在肤浅的传闻和自身欲望的投射上。
但莲雨说的满月,永远只有一半是对的,她很吃这套,也很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或许……满月会帮她们。
莲雨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楔子,敲入神无月与水无月的心间,让她们因仇恨而炽热的头脑稍稍降温。
废弃小屋外,雨声未歇,仿佛为这场黑暗中的对话奏着永无止境的背景乐。
“那你呢?”
神无月抬起头,黄瞳中锐利未减,直直射向莲雨面具下的阴影,
“你如此‘观察’,如此‘告诫’,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别再用‘路过’这种借口搪塞我们。”
莲雨静默了一瞬,油灯的光晕在她青灰色的振袖上流淌,宛如太阳下淌过的溪水。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狐狸面具的边缘,动作优雅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目的……”
她低声重复,声音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江户夜雨的湿冷,
“我说过,我对‘变数’感兴趣。江户御前家的覆灭,是早已注定的结局,我看不清的是这过程是否会波及到……我在意的人。而你们,铃木的后裔,是这盘棋上意外落下,却又至关重要的棋子。引导你们,或许能让这场清算,更准确地落在该落的地方。”
她微微偏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平安京方向。
“至于满月……她既是控盘手,也是可能‘将’的关键。触碰她,如同触碰风暴之眼。但在特定的时刻,风暴也能为你扫清障碍,不是吗?只是,你们需要的不该是幼稚的诱惑,而是……等价的交换,或者说,在她需要时,递上最合适的‘刀’。”
“等价交换?”
水无月轻声问,蓝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我们……身上有什么是她需要的吗?”
“现在或许没有。”
莲雨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姐妹二人身上,
“但未来未必。江户御前家盘根错节,他们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存在?当年铃木家被灭的真相,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简单?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就是未来能与那位半神对话的筹码。”
她站起身,油灯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宛如巨大的鬼影。
“活下去,变强,找到真正的敌人,而不仅仅是挥舞着仇恨的刀,砍向看得见的靶子。”
她走到门边,重新拿起那把滴水的油纸伞,
“在这之前,收起你们不切实际的妄想。若再被我发现你们试图用那种方式接近满月,或者将残月卷入不必要的危险……”
她没有说完,但话语末尾那冰冷的余韵,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神无月和水无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们……明白了。”
神无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甘与屈辱,低声道。
她明白,在绝对的实力和情报差距面前,她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莲雨点了点头,似乎对她们的反应还算满意。
“这个地方,你们可以暂时栖身,我会定期送些钱财来。在得到我的进一步消息前,不要轻举妄动,继续用你们的方式收集情报,但记住,甄别真伪,保全自身。”
说完,她不再停留,留下了一袋钱,撑开伞,步入了门外连绵的雨幕中,青灰色的身影很快便被夜色与雨水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废弃的小屋内,只剩下神无月与水无月,以及那盏摇曳的孤灯。
“姐姐……”
水无月抱住神无月背脊,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颤抖,
“我们……真的能相信她吗?”
神无月反手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手,黄瞳中光芒闪烁,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相不相信,不重要。”
她看着门外无尽的黑暗,声音低沉,
“重要的是,她目前指出的路,是我们唯一能看清的、或许能通往复仇终点的路。她说得对,我们太弱了,也太急了……我们需要情报,需要……耐心。”
她低下头,看着妹妹微微红润的脸,轻轻吻了她的脸蛋。
“活下去,水无月。就像她说的,活下去,我们才能看到仇敌化为灰烬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