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的天空,被“花咲阁”的火光与浓烟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喜多川家茶室内,气氛与外界的喧嚣混乱隔绝,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静谧。
小绫月乖巧地坐在残月身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甜牛奶,淡蓝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放在茶室中央矮几上的那顶焦黑魔女帽。
残月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紧挨着满月坐着,狐尾时不时不轻不重地扫过满月的小腿,无声地宣示着主权,也泄露着她未完全平息的余温。
槲奈子娴熟地为大家斟茶,动作优雅,只是目光偶尔掠过那顶帽子时,会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
满月作为家主,神色凝重地听着莲雨简洁地汇报“花咲阁”废墟的初步勘察情况。
有希抱着臂靠在墙边,眼神锐利,仿佛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奈月则显得有些惊魂未定,捧着茶杯的小手微微发抖,雪白的猫耳耷拉着。
“也就是说,爆炸点不止一处,手法专业,并非意外。”
凉奈总结道,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是针对‘花合斗大赛’,还是针对在场的某个人?”
满月凝视着那顶魔女帽,说道:
“这顶帽子,是关键。上面的法力残留很混乱,但……有种在哪见过熟悉感……”
她看向槲奈子,
“奈奈,你在学院见多识广,能看出什么吗?”
槲奈子放下茶壶,仔细端详着帽子,沉吟片刻:
“这制式……确实是学院魔法部低年级生的标配。边缘的焦黑痕迹附着的魔力波动很奇特,像是多种不稳定的试剂混合爆炸后的残留……感觉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哪位学妹的……”
她努力回忆着,她语气带着些许歉意,毕竟学院里的后辈众多。
满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魔法部的新生啊……看来今天的爆炸,不是意外。”
紫色的眼中带着困惑。
“魔法部的新生……我到是记得一个,今年年初入学仪式上,好像见过一个女生戴类似的,很安静,总是坐在角落,名字……记不太清了,似乎姓‘森川’?”
槲奈子开口道。
“森川?”
凉奈放下茶杯,细想了一会,她对各方势力颇为熟悉,
“江户本地确实有个森川家,挺神秘的世家,但近些年有些没落,子嗣似乎也不多。”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线索纷乱如麻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奇异的嗡鸣声。
“那是……?”
有希最先警觉,手按上了刀柄。
只见一道身影,骑乘着一把略显破旧、但飞行轨迹异常灵动的扫帚,正以惊人的速度歪歪扭扭地朝着喜多川宅邸俯冲而来!骑扫帚的少女似乎技术并不娴熟,淡黄色的长发在风中狂乱飞舞,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正是匆忙赶来的森川夜。
“不不不!不好!要、要撞上了——!风盾!”
森川夜惊慌的声音透过窗纸隐约传来。
下一秒——
“砰!”
伴随着一声闷响和木屑碎裂的声音,茶室面向庭院的那扇纸窗连同窗框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大洞!木框断裂,纸片纷飞。
森川夜连人带扫帚,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一头栽进了茶室中央,恰好滚到了那张矮桌旁边,差点把茶壶都掀翻了。
她头晕眼花地趴在地上,魔女袍上沾满了灰尘和草叶,那把破扫帚还压在她腿上。
“呜——好痛……”
她呻吟着抬起头,淡奶油色的眼眸里转着圈圈。
满月呆若木鸡地看着榻榻米上多出来的这位“不速之客”,又看了看被撞破的窗户,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杯中因为刚才的震动而撒出来的滚烫茶水,全流在了自己的手上。
“呜啊——!”
茶室里只有满月和森川夜因疼痛发出的呻吟,以及窗外吹入的、带着焦糊味的凉风,吹动了众人未挽起的发丝。
满月看着自己手背上被热茶烫出的红痕,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森川夜,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扔下茶杯,用指尖凝聚一丝极寒的月蚀之力,拂过烫伤处,那点红痕瞬间消散,“呼”了一声。
“森川……夜?”
槲奈子最先反应过来,惊讶地用手掩住了嘴,深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残月也认出了这位在平安京居酒屋有过几面之缘、总是有些冒失的小魔女,狐耳困惑地抖了抖,激动的说:
“诶!?森川夜?是你耶!你怎么从窗户进来了?”
莲雨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移至破窗附近,警惕地扫视着窗外,确认没有后续威胁后,才将目光落在地上的森川夜身上。
有希的“风切”与“雷瞬”已出鞘,但看清来人后,眉头紧锁,缓缓收刀,眼神依旧锐利:
“闯入者?还是认识的人?”
凉奈作为见过大场面,修养极好,尽管窗户被撞破,她依旧保持着镇定,只是轻轻挥了挥颤抖的手,示意闻声赶来的侍女退下并准备修缮,然后目光温和地看向地上的少女: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是否需要先起来说话?”
森川夜晕乎乎地撑起身子,揉了揉撞痛的额头,淡黄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
当她看清室内众人的面孔时,脸上瞬间爆红,尤其是看到槲奈子和残月,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槲、槲奈子前辈!残月小姐!还、还有满月家主!非、非常抱歉!”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被腿上的扫帚绊了一下,差点又摔回去,幸好旁边的奈月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感觉到了很熟悉的魔力波动,很着急,然后扫帚突然失控……”
森川夜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矮桌,瞬间定格在那顶焦黑的魔女帽上。
“啊!千寻的帽子!”
她惊呼一声,也顾不上礼仪了,扑过去一把将帽子抱在怀里,心疼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淡奶油色的眼眸里满是后怕,
“原来飞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跟我的一样,不见了呢……”
她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满月的身子微微前倾:
“你说……这帽子是谁的?”
奈月也眯起了眼睛,猫尾危险地扫动着:
“哦?这么说,‘花咲阁’爆炸的时候,你也在现场喵?”
“诶?‘也’在现场?”
森川夜抱着那顶焦黑的帽子,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摇头,淡黄色的长发随之晃动,
“是的,不、不是的!这帽子不是我的!是我的朋友,千寻的!”
她急切地解释着,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恐惧。
“千寻?”
槲奈子轻声重复,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思索,
“是那个……总是泡在实验室里,对药剂和爆炸性法术特别着迷的一年级生,槐名千寻?”
“对!就是她!”
森川夜用力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们约好今天在‘花咲阁’碰面的!她说要给我看她的新‘发明’……一种基于魔法文献改良的、能瞬间净化空气的‘芬芳爆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
“芬芳……爆弹?”
残月的狐耳瞬间竖得笔直,深红色的眼眸瞪大,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充满矛盾感的词,
“就是那个……把‘花咲阁’炸上天的‘净化空气’的东西!”
森川夜羞愧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那顶焦黑的帽子,仿佛那是好友存在的最后证明。
“千寻她……总是这样。想法很天才,但动手的时候……有点、有点太着急了。她肯定是想把几种不稳定的香料萃取液和魔力催化剂混合,结果剂量或者顺序搞错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我感觉到爆炸的魔力波动里有她惯用的几种材料气息,所以才拼命赶来‘花咲阁’……这顶帽子,是她最珍视的、她祖母传给她的……现在、现在……”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帽子在这里,而且明显经历了爆炸的核心冲击,其主人槐名千寻的下场,恐怕……
茶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窗外,“町火消”的号子声和远处隐约的喊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室内,只有森川夜压抑的抽泣和小绫月不安地吸牛奶的声音。
满月缓缓思考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不是阴谋,不是刺杀,只是一个鲁莽的魔女学徒,一次失败到了极点的实验,一场无妄之灾。
她看着森川夜怀中那顶,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最后惊恐与炽热的破帽子,能看到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少女,在最后一刻被自己的“发明”吞噬的景象。
“真是个……笨蛋啊。不过这姓氏……”
满月低声叹息,语气里没有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
力量的失控,无论是她这样的“半神”,还是一个小小的魔女学徒,带来的结果往往都是毁灭性的。
槲奈子轻轻走到森川夜身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节哀……”
槲奈子的声音柔和而充满慰藉,
“至少……我们知道了原因。千寻同学她……或许是在追求自己梦想的道路上,走得太急了吧。”
残月也收起了之前的尖锐,狐耳轻轻垂下,小声嘟囔:
“搞什么啊……居然是因为这种原因……”
语气里却少了几分怒气,多了些无奈和一丝同情。
凉奈揉了揉眉心,显然这个真相让她也有些无力:
“如此一来,对喜多川家和七蒲家的交代,倒是简单了。只是可惜了‘花咲阁’和那些无辜受伤的人……”
有希抱着臂,冷哼道:
“追求力量也好,知识也罢,没有与之匹配的谨慎与掌控力,终究只是玩火自焚。”
这话虽然冷酷,却道出了事实。
莲雨无声地从森川夜撞进来的窗户走出去,融入了夜色。
森川夜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情绪。
她看着满月,又看了看那顶帽子,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
“满月家主,槲奈子前辈……这顶帽子,可以交给我保管吗?我想……至少把它带回给槐名家……”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鼻音,但眼神坚定了起来。
满月点了点头,说道:
“拿去吧,这本就是她之物。”
森川夜珍重地将帽子抱在怀里,再次躬身行礼:
“非常感谢!也……再次为我的冒失闯入道歉!我这就去联系槐名家……”
她说着,捡起地上那把同样有些破损的扫帚,再次向众人道歉后,有些踉跄地走向门口,背影显得孤单而落寞。
茶室的门被轻轻拉上,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留下破损的窗户诉说着刚才的混乱,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茶香、焦糊味和淡淡悲伤的气息。
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一个生命的逝去,揭开了谜底,却也给这江户的棋盘,蒙上了一层意外的阴影。
满月端起奈月拿来壶茶,重新斟满的茶杯,望向窗外依旧有些泛红的天空,轻声自语:
“魔女的实验失误么……看来……槐名竼恩维应该挺难过的吧?呵呵∽”
她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
残月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用手指戳了戳满月的腰侧,狐耳因为不满而微微抖动:
“喂,现在‘花咲阁’的乱子算是暂时清楚了,那只麻烦的狐狸,你打算怎么办?”
她的目光锐利,直指核心问题——那位尚在静室中养伤的“朝花”。
满月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残月指的是什么。
“朝花”身份成谜,力量深不可测,又与稻荷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将她留在喜多川家,无异于在身边放置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
但放任不管,似乎更为不智。
“她知晓内情,无论是关于魔女竼恩维,还是关于‘血神祭’,甚至……”
满月顿了顿,目光扫过残月和槲奈子,
“关于我身上的月蚀之力。在她伤愈并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之前,不能让她离开我们的视线。”
槲奈子轻声接口,语气中带着担忧:
“可是满月,那位‘朝花’小姐……她似乎对你……”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份萦绕的暧昧与挑逗,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
“哼!”
残月抱起手臂,别过脸去,
“反正你不准再单独去见她!要去也得我或者奈奈陪着!”
满月看着残月那副醋意满满又强装凶狠的模样,心底反而柔软了几分。
她伸手揽住残月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笑道:
“好,都听月月的。她若再有什么‘谢礼’,我就让月月帮我挡回去,如何?”
“噫!谁要帮你挡那种东西!”
残月脸颊泛红,挣扎了一下,却并未真的用力挣脱,只是用尾巴不轻不重地扫了一下满月的小腿。
槲奈子看着两人互动,唇角也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只是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依旧存在。
就在这时,莲雨如同幽影般再次无声地出现在茶室角落,低声禀报:
“家主,‘朝花’小姐似乎想见您。”
满月眉头微挑,
“这么快?看来这只狐狸的恢复力远超常人。”
残月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
“我也去!”
槲奈子也站起身,柔声道:
“我去准备些清淡的膳食和汤药吧,伤者需要补充体力。”
满月点了点头,在残月“严密监视”和槲奈子“正当关怀”的陪同下,再次走向那间安置“朝花”的和室。
和室内,熏香的气息比之前更浓郁了些。
“朝花”靠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吸烟,不知从哪掏出来根烟杆,身上换了一身喜多川家提供的素净淡紫色寝衣,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别有一种弱不胜衣的风致。
那九条棕红色的狐尾乖顺地收拢在身后,不再像之前那般张扬。
见到满月一行人进来,她深红色的眼睛微微转动,掠过满月,又在残月和槲奈子身上停顿了一瞬,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劳驾诸位前来探望,妾身真是……受宠若惊。”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却恢复了那份独有的慵懒腔调。
“感觉如何?”
满月在她面前不远处坐下,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关切。
“托阁下的福,捡回一条贱命。”
‘朝花’轻笑,目光却像是黏在了满月身上,
“只是这腿伤,怕是要静养些时日,少不得要叨扰贵府了。”
残月立刻插话,语气硬邦邦的:
“喜多川家客房多的是,养好了伤就请自便!”
“朝花”仿佛这才注意到残月,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戏谑:
“这位便是御前残月小姐吧?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明艳动人。难怪能让阁下如此倾心。”
她的话像是夸奖,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挑衅。
残月哼了一声,懒得与她斗嘴。
槲奈子适时地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温言道:
“朝花小姐,先用些清粥小菜吧,对恢复元气有益。”
“有劳鸳鹭家的小姐了。”
‘朝花’对槲奈子轻轻微笑,态度倒是客气了几分,但目光很快又回到满月身上,
“妾身醒来,一是想当面再次感谢阁下的救命之恩,这二嘛……”
她顿了顿,深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锐利,
“是想提醒阁下,竼恩维那边,恐怕已经注意到‘花咲阁’的变故,以及……妾身的行踪了。”
满月紫瞳微凝:
“哦?你确定?”
“鸟类的视线,妾身再熟悉不过。”
“朝花”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榻米,
“爆炸如此大的动静,她若还无所察觉,也就不配掌控江户御前家这么多年了。妾身担心,她会借此机会,提前发动‘血神祭’,或者……对阁下身边重要的人不利。”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残月和槲奈子。
残月脸色一沉,槲奈子也握紧了衣袖。
满月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几分:
“她敢——”
“她自然敢。”
“朝花”答道,
“一个为了目的连至亲都能牺牲、连神明都敢亵渎的魔女,还有什么不敢的?阁下虽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当弱点如此明显的时候。”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残月身上,这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残月被她看得火起,刚要反驳,却被满月按住手背。
“说说你的看法。”
满月看向‘朝花’,她知道这只狐狸绝不会无的露出破绽。
“朝花”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满月的反应: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血神祭’需要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更需要……合适的‘容器’与‘祭品’。如今七蒲家的小猫娘已被阁下纳入羽翼,她暂时难以得手。但祭品……江户最不缺的就是无辜的少女。妾身以为,她下一步,要么是加紧搜寻替代的祭品,要么……就是设法削弱阁下的力量,或者分散阁下的注意力。”
“比如?”
满月追问。
“比如,制造一些事端,让阁下疲于奔命。或者……”
‘朝花’的指尖划过自己锁骨下方的彼岸花刺青,眼神深邃,
“利用一些……阁下无法忽视的‘筹码’。”
静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朝花’清晰地指出了潜在的危机。
“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
残月忍不住问道,她对这只狐狸始终抱有强烈的戒心。
“朝花”看向残月,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妾身与竼恩维,道不同不相为谋。更因为……”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满月,带着一种近乎坦然的复杂情绪,
“妾身对阁下,以及阁下所代表的‘变数’,很感兴趣。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可以是暂时的盟友。更何况,阁下还救了妾身的命,不是吗?……如果,今晚阁下想……可以来找妾身做想做的事,哼哼∽”
残月的脸颊瞬间涨红,不是羞怯,而是纯粹的怒火。
狐耳猛地竖起,尾巴如同炸开的绒球,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你这只不知廉耻的骚狐狸!受了伤还不安分!”
槲奈子也是呼吸一窒,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酸涩与黯然。
满月感受到身旁残月几乎要实质化的怒气,以及槲奈子身上传来的低落气息,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迎上残月那微张的唇,在残月因愤怒而微张的唇上落下一个安抚的轻吻,随即转向槲奈子,在她紧抿的唇边同样印下温柔的触感。
残月瞬间僵住,炸毛的尾巴缓缓垂落,耳尖泛起绯红。
槲奈子抬起眼帘,眸中水光潋滟,方才的黯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驱散。
“我的弱点确实存在……”
满月执起两人的手,紫瞳却凛然地望向“朝花”,
“但她们更是我的力量源泉。至于你提议的‘夜间诊疗’……”
她指尖凝聚起一缕幽紫的月蚀之力,在掌心幻化成不断湮灭重生的彼岸花,
“恐怕要辜负美意了。”
“朝花”注视着那朵危险的幻花,低笑出声:
“无妨,妾身最擅长的……便是等待。”
她慵懒地躺回枕褥,九条狐尾如绽放的红莲将身躯包裹,
“至于盟友……可以。但合作的基础是坦诚与价值。在你证明这两点之前,安心养伤便是对目前局势最大的贡献。其他的……”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朝花”苍白却依旧妖娆的脸,
“不必多想,也别再试探我的底线。我的耐心,并非无限。”
这话语没有丝毫火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距离感,比残月的直接呵斥更让“朝花”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深红色的眼瞳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漾开更深的、混合着兴味与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笑意。
“哎呀呀,还真是……不解风情呢。”
她轻轻咂舌,仿佛惋惜,却又乖乖地向后靠了靠,拉远了些许距离,
“好吧好吧,妾身如今是寄人篱下,自然要听主人的安排。那就……静候佳音咯?”
她嘴上说着服软的话,眼神却依旧大胆地在满月身上流转,只是不再那般具有直接的侵略性。
满月不再理会她,拉着依旧气鼓鼓的残月站起身,对槲奈子微微颔首:
“奈奈,这里交给你了。”
槲奈子轻轻“嗯”了一声,垂眸将药碗放在“朝花”手边的小几上,动作轻柔,却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朝花”一眼。
三人离开和室,合上纸门,将那片弥漫着异香与暧昧挑衅的空间隔绝在身后。
“唉……”
夜晚,江户御前家,天守阁深处。
槐名竼恩维静立于那由朦胧光影构成的巨大棋盘前。棋盘上星罗棋布,光点明灭,对应着远方特定的存在与气运流向。
代表吉原“花咲阁”区域的光点,此刻正剧烈地闪烁着不祥的红光,象征着不久前的爆炸与混乱。
一只羽毛漆黑的渡鸦穿过特殊设置的魔法窗口,无声地落在她伸出的指尖上。
渡鸦血红的眼珠转动着,将一段混杂着爆炸轰鸣、人群尖叫、以及某种熟悉魔力彻底消散前的剧烈波动的信息流,传递入竼恩维的脑海。
尤其是那顶被气浪掀飞、打着旋儿落入某人手中的、边缘焦黑的魔女帽影像,清晰地浮现。
竼恩维抚摸着渡鸦羽毛的手指,骤然僵住。
那顶帽子……她认得。
那是祖母的遗物,是那个总是笨手笨脚、却对魔法有着异乎寻常执着与危险的妹妹——槐名千寻,最珍视的东西。
“呵……‘芬芳爆弹’?”
竼恩维低语,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她褐色的眼瞳在魔女帽檐的阴影下,第一次失去了平日那种掌控一切的悠然,某种更深沉、更晦暗的东西在其中翻涌。
“真是……愚蠢至极。”
她的指尖收紧,渡鸦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振翅飞回阴影中的栖木,不敢再靠近此刻的主人。
棋盘上,代表“花咲阁”的光点渐渐黯淡下去,象征着那里的混乱暂时平息,但也意味着某个微小的、却与她血脉相连的光点,彻底熄灭了。
不是计划内的牺牲,不是有价值的棋子被剔除,而是……如此荒唐、如此毫无价值的意外。
一种混杂着怒其不争、被意外打乱节奏的烦躁,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同冰刺般尖锐的刺痛感,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漾开涟漪。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千寻小时候的样子——在她还是一年级学生时,那个总是躲在学院实验室角落,脸上沾着奇怪药粉,睁着大眼睛,懵懂又崇拜地望着她,却又屡屡将她精心准备的魔法材料搞砸的跟屁虫。
‘姐姐∽你看!我按照处方改良的!我叫它‘芬芳爆弹!’这次一定能成功!’
记忆中,千寻举着一瓶冒着可疑气泡的绿色液体,兴奋地喊道。
“小千寻真厉害呢∽不过下次不要再动姐姐的材料哦。”
彼时尚且带着温暖的自己,永远不会敷衍地回应每一句对话。
‘姐姐,为什么它们总是不听我的话呢?’
失败后,千寻会沮丧地蹲在角落。
“因为小千寻没有理解小鸟们的“语言”哦∽来,跟姐姐一起念……”
还是失败后,千寻会沮丧地蹲在角落。
“魔力需要引导,而非强迫。”
‘姐姐……我爱你。’
“我也爱小千寻哦。”
在某些寂静的夜晚,那个小小的身影会依偎过来,用带着睡意的声音嘟囔。
那些早已被尘封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带着鲜明的色彩和声音,撞击着她坚冰般的心防。
“愚蠢!废物……”
她低声咒骂,不知是在说千寻,还是在说此刻竟会产生波动的自己。
“开什么玩笑……她一定没死!一定、一定……”
这否认如同咒语,被她反复咀嚼,却愈发显得苍白无力。
渡鸦传递回来的信息流中,那属于千寻的、熟悉的魔力波动在剧烈爆发后如同燃尽的星火般彻底湮灭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不容辩驳。
那顶打着旋儿飞走的、祖母留下的帽子……千寻总是笨拙地戴着它,哪怕尺寸有些偏大,也执拗地不肯更换,说是能感受到祖母的温度……至少,还会想起她。
千寻死了?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笨拙地喊着“姐姐”,屡屡闯祸却又眼神纯粹的妹妹……死了?死在了她自己那可笑又危险的“发明”上?
荒谬!不可能!
她不允许!
一股狂暴的魔力不受控制地从她周身爆发开来,房间内光影棋盘剧烈晃动,笼中的鸟儿们发出惊恐的尖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
竼恩维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小时候牵着千寻的触感——柔软、温暖,带着全然的信赖。
“姐姐……我爱你。”
记忆中,千寻带着睡意的嘟囔声再次清晰地响起,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穿了她层层冰封的心防。
“不……不是真的……”
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只要……只要再见一次……一次就好……”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猛地挺直身体,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她不能接受!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再见千寻一面!
竼恩维快步走到房间中央,挥手驱散了那碍事的光影棋盘。
她需要空间,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扭曲现实、触及灵魂边界的力量!
她双手急速舞动,口中吟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那是属于魔女会传承中,最为禁忌、涉及生命本质与灵魂投影的秘法。
褐色的眼瞳深处,闪烁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绝。
随着她的吟唱,空气中弥漫的魔力变得躁动。
无数闪烁着幽光的魔法符文自她脚下浮现,如同活物般蜿蜒盘旋,构成一个复杂而诡异的巨大法阵。
法阵的中心,散发出令人发指的能量波动。
竼恩维咬破自己的指尖,蕴含着强大魔力的鲜血滴落在法阵核心。
她以血为媒,以自身磅礴的魔力为引,强行撬动着这个世界的法则!
“以吾之血为引,以吾之魂为契……追溯消散之影,重构往昔之形……归来!槐名千寻!”
她嘶声呐喊,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与执念,庞大的魔力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入法阵。
整个房间都在剧烈震动,墙壁上浮现出细密的裂纹,笼中的鸟儿们发出濒死的哀鸣。
法阵中心的光芒越来越盛,逐渐凝聚、塑形……一个模糊的、由纯粹魔力和竼恩维记忆中碎片构成的轮廓,缓缓显现出来。
金色的长发,更显稚嫩,略显破旧但干净的魔女学徒袍,还有那张……带着些许婴儿肥、眼神懵懂而纯净的脸庞。
正是槐名千寻!或者说,是竼恩维记忆深处,那个尚未经历太多挫折、依旧对世界和她这个姐姐抱有无限憧憬的妹妹形象。
“千寻……”
竼恩维看着那逐渐凝实的幻影,呼吸几乎停滞。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怕这珍贵的幻影会像泡沫般碎裂。
幻影“千寻”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带着一丝刚刚被“唤醒”的迷茫。
她看向竼恩维,脸上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怯生生又充满依赖的笑容。
“姐姐?……”
幻影的声音空灵而飘渺,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
“你叫我吗?”
这一刻,竼恩维一直紧绷的、冰冷的心防,彻底崩塌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
她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酷无情的魔女,只是一个失去了重要之物、试图用禁忌之力将其强行挽留的、悲伤的姐姐。
“千寻……我的……千寻……”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一步步走向那魔法构筑的幻影。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千寻”的脸颊。
触感是冰冷的,带着魔力的虚幻感,但那张脸,那眼神,与她记忆中的妹妹别无二致。
“姐姐,你怎么哭了?”
幻影“千寻”歪着头,露出困惑的表情,伸出手指,想要擦去竼恩维的泪水,但那手指却穿透了泪滴,只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这虚幻的触感让竼恩维的心脏如同被狠狠揪住,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这不过是魔力编织的幻影,是虚假的,是自欺欺人。
真正的千寻,已经在那场荒谬的爆炸中,化为了灰烬,连那顶珍视的帽子都变得焦黑。
但……即使是幻影,即使是虚假的,她也想再多看一眼,再多听一声那声“姐姐”。
“对不起……千寻……对不起……”
她泣不成声,将额头抵在幻影冰冷的额头上,泪水沾湿了幻影虚幻的发丝,
“是姐姐没有看好你……是姐姐的错……”
她重复着道歉,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内心的痛苦与愧疚。
如果她当初再多关注一点千寻的研究,如果她严厉地制止那些危险的实验,如果……可惜,没有如果。
幻影“千寻”依旧保持着那纯净而困惑的笑容,她无法理解姐姐如此深刻的悲伤,只是本能地重复着:
“姐姐,不要哭……千寻在这里哦……”
这空洞的安慰,如同最残酷的讽刺,让竼恩维的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
她紧紧抱着这冰冷的幻影,然而,禁忌的法术终究无法长久维系灵魂的假象。
随着魔力的剧烈消耗,幻影“千寻”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处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姐姐……好困啊……”
幻影打了个哈欠,眼神逐渐涣散,
“千寻……想睡觉了……”
“不!不要!千寻!再等等!再看看姐姐!”
竼恩维惊慌地想要收紧手臂,却只能感受到魔力如流沙般从指缝间消逝。
幻影“千寻”对她露出了最后一个、如同初见时般纯粹无邪的笑容,然后,整个身体化作点点闪烁的荧光,如同夏夜的萤火虫,在竼恩维的怀中缓缓升腾、消散,最终彻底融入了房间的黑暗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不——!!!”
竼恩维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她蜷缩着身体,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悔恨。
泪水浸湿了她的魔女袍袖,也浸湿了她冰冷已久的心。
这一次,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何为失去,何为永别。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
竼恩维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褐色的眼瞳中,所有的脆弱与悲伤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疯狂与决绝。
为了那个终极的目标,她将无数生命视为草芥棋子……情感的牵绊,早已是她决心要彻底斩断的弱点。
可为什么……这个总是惹麻烦、资质平庸、几乎被她刻意遗忘的妹妹,此刻的消亡,却会让她感到……不适?
是因为她那可笑的梦想,玷污了“槐名”这个姓氏对魔法的纯粹追求?
还是因为,她的死,是如此地……毫无意义,甚至像个拙劣的笑话,仿佛在嘲弄她所有的精心谋划?
竼恩维猛地睁开眼,褐色的瞳孔中已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涌动着更为危险的暗流。
她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几个关键的光点上——代表满月的紫芒、代表“朝花”的猩红、代表七蒲奈月的微弱但纯净的白光……
而在江户的另一个角落,喜多川家的和室之中,“朝花”似有所感,深红色的眼眸望向天守阁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了然的冷笑。
“嗅到血腥味了吗……疯女人。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无人应答,只有窗外江户的夜色,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