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猛地一颠,终于彻底停稳。乃羽被惯性带得向前倾了一下,额头差点撞到前面的货箱。她皱了皱眉,车厢里混杂着汗水、草药和血腥味的闷热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厚重的防水帆布一角。瞬间,混杂着湿润泥土和草木清冷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午后阴沉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微微发疼。
视线适应后,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塞伦·诺森。他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矗立在几步外的泥泞中,任由冰冷的雨丝打湿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和短硬的头发。皮质护甲上沾满了泥点和已经发黑的斑驳血渍,却依旧保持着挺括,一如他本人一丝不苟的作风。他双臂环抱,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结,正听着副手莱卡的汇报。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却锐利如鹰,片刻不停地扫视着周围忙碌的护卫和蜷缩在角落呻吟的伤兵。
莱卡的状态显然更糟,脸色苍白,汇报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冷静,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后的沙哑:
“队长,”她手中的记事板上,炭笔写下的名字如同讣告,“清点完毕。前夜雾隐森林遭遇战,阵亡六人。”她顿了顿,每一个名字都念得清晰而沉重,“C级冒险者,‘断斧’巴顿、‘游隼’莉亚。虚无教会随行牧师,艾德文修士。”她的声音在这里不易察觉地低沉了下去,仿佛这几个名字有着额外的重量,“还有我们的人:马尔斯、凯恩、艾伦。”
她合上记事板,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另有三名重伤员,已于昨日午间由轻伤队员护送返回樱城。”
远处,一个伤员因换药而发出的压抑惨叫声短暂地撕裂了空气,随后又化为痛苦的呜咽。
塞伦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喉结滚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却沉重得像是砸在泥地里:“知道了。”
他猛地转过头,正好看见乃羽从帆布后探出苍白却清醒的脸庞,以及她身后,夜歌那双如同深渊般警惕沉静的眼睛。塞伦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柔和了一丝,他扯出一个短促却真实的笑容,粗粝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醒了?挺好。都睡了一天了,下来活动活动,吃点东西。”
雨点变得密集起来,淅淅沥沥地敲打在临时支起的防水篷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几处篝火在篷布下顽强地燃烧着,跳动的橘黄色火焰努力驱散着空气中的阴冷和潮湿,映照着一张张写满疲惫与庆幸的脸。
乃羽捧着一块硬邦邦的黑面包,小口地啃着,安静地坐在一截潮湿的原木上。夜歌就在她身侧,背靠着一个货箱,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肋下的包扎处,目光低垂,仿佛在凝视篝火,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围着火的几个伤员,裹着脏污的毯子,身体随着火光摇曳投下长长的、颤抖的影子。
“老天爷……”那个胳膊吊着的年轻护卫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惊悸,“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东西——那根本不是魔兽,是从噩梦里爬出来的!”他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攥着毯子边缘,指节发白。
“它们从雾里冲出来,皮像是烂泥糊的,爪子比精钢匕首还快!”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又被当时的恐惧攫住,“‘……他吼着顶了上去。他那把能劈开岩石的斧头,砍在那玩意身上,就只溅起几点黏糊糊的黑水。然后那东西的爪子,就那么轻易地穿透了他的钢甲……”
他哽咽了一下,低下头,说不下去了。火光映出他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还在渗着血丝。
旁边那个裹着厚毯子、不断发抖的商队伙计接过了话头,牙齿磕碰得咯咯响:“雾……那雾是活的!它往你鼻子、嘴巴里钻,又冷又腥。然后你就会看见你最怕的东西。”他的瞳孔放大,仿佛又陷入了那片恐怖的幻境,“我好像看见了我死去的娘亲,她在对我哭,然后她的脸就裂开了——里面全是牙齿!”
他猛地闭上眼,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呜咽。
一直沉默摩挲着匕首的中年佣兵,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艾伦那小子……才十九岁,订了婚,天天念叨着攒钱回去娶姑娘。”他猛地将匕首插进脚下的泥土里,“妈的!那鬼东西的舌头像鞭子,还他妈的带刺有毒!一下就卷住了他的腿。我们砍那舌头,根本砍不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拖进浓雾里——连惨叫都没持续几声。”
沉重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雨水敲打篷布和柴火燃烧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绝望的阴影。
就在这时,年轻的护卫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异样的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但后来不一样了!你们看到了吗?那个光!”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就像突然白昼了!那么白,那么亮,刺得人眼睛都疼!所有的雾,碰到那光,就像雪一样化了!那些怪物……它们好像很怕那光,动作都慢了,发出那种被烧焦的惨叫!”
发抖的伙计也像是被这点回忆温暖了,颤声附和:“对!然后风就来了,好大的风!但不是乱吹,是把那些该死的毒雾和臭味全都卷走了!我好像还听到了一声……像是鸟叫?又像是铃铛?特别清亮。”
“是魔法。”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夜歌不知何时已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依旧落在篝火上,跳跃的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那不是神。”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是一个人,一个很强的人。他用光驱散了迷雾,用风清扫了战场。至于鹰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或许是他的魔法造物,或许只是风声。”
他的解释理性而冷静,瞬间将话题从“神迹”拉回到了“强大的魔法师”这个更易被接受的范畴。但他话语里对那人力量的肯定,却丝毫不减。
乃羽侧头看着他安静的侧脸,火光温柔地勾勒出他下颌的线条。她注意到,在叙述这些时,他按着伤口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乃羽的心轻轻一揪。她想起昨夜自己强撑着重伤的身体,强行催动大规模光魔法和风魔法后的虚脱感。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自己水囊里所剩不多的清水递向他,声音很轻:“你的伤……还好吗?喝点水吧。”
夜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转过头,那双沉静的黑眸对上乃羽的目光,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一闪而过的探究。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秒,然后伸手接过了水囊。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手掌,带着夜雨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比刚才似乎沙哑了些许。他并没有喝,只是将水囊握在手中,那冰冷的金属壶身似乎让他汲取到了某种镇定。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乃羽脸上,这次带上了几分不容错辨的严肃。
“昨晚很危险。”他说道,语气不像指责,更像是一种沉静的陈述,“以后不要离我太远。”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乃羽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能感觉到这话里蕴含的分量。
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假装继续啃那块早已冰冷僵硬的面包。
湿冷的空气里,食物的香气、药草的苦涩、潮湿木头的霉味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淡淡血腥气,交织成一种独特的气息——属于劫后余生者的、短暂而珍贵的安宁。
塞伦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将一块烤得边缘焦黑的面包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借此嚼碎前夜那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就在这片潮湿的雨雾笼罩着雾隐森林边缘的同时,大陆西南海域的深处,另一片截然不同的、永恒的迷雾正缠绕着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岛屿。
蛇骸岛——如同其名,它如同沉没巨兽腐烂的脊背,嶙峋的黑色礁石是其唯一露出的獠牙。这里曾是巨鹰的巢穴,嘹唳之声能刺破浓雾。但自鹰群因人类的贪婪捕捉而消失后,岛屿便彻底沦为了蛇类与阴影之物疯狂滋生的温床。
岛屿深处,潮湿的溶洞内。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滴下水来,混杂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和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蛇鳞摩擦石壁的沙沙声无处不在,像是死亡的背景低语。
“蝮蛇大人。”一个裹在哑光黑斗篷里的身影无声滑近,其胸前一枚幽绿磷光的衔尾蛇徽章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他的声音嘶哑,如同蛇信摩擦。
被称作蝮蛇的男人抬起眼,棕色的瞳孔在幽绿火把下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雾隐森林的‘活体载体’……损失惨重。”来人的嘶嘶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青蛇’传讯……是被一个代号‘风影’的神秘人清剿的。”
蝮蛇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的愠怒,但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
“不过……”神秘人的声音陡然变得狂热,“‘青蛇’确认,魔丸的强化效果远超预期!力量、速度、再生……完美!那些载体在被毁灭前造成的混乱,足以证明‘魔丸’的成功!”
蝮蛇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座椅扶手,那是由某种巨大生物的骸骨打磨而成。他的目光扫过溶洞一侧,那里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笼里,蜷缩着几个目光空洞、如同人偶般的孩童。其中一个正机械地啃咬着手中一块形状可疑、带着碎肉的骨头。
“永恒之塔……总是喜欢多管闲事。”蝮蛇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浓烈的讥讽,“那座破塔供奉的,不过是一本……早已写就结局的书罢了。”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仿佛窥见了某个宇宙级的笑话。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溶洞另一侧,一个刚刚吞噬了某个可怜实验体的、佝偻的影魔,身体正发生剧烈的、令人不适的扭曲变形。几息之间,它竟完美复刻了那个受害者的形态,连眼中残留的极致恐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蝮蛇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轻声道:“看,这才是通往‘永恒’最直接的路径。爱情?友情?亲情?”他嗤笑一声,如同毒蛇吐信,“不过是为了生存和延续而编造的……精致谎言罢了。”
就在蝮蛇的话音落于溶洞死寂的瞬间——
“轰隆!!!!!!”
一道惨白得近乎妖异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雾隐森林上方的铅灰色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每个人的头顶爆开!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拉车的驮兽发出惊恐的悲鸣,人立而起,差点拽倒货车。篝火旁,那个正在发抖的商队伙计猛地尖叫一声,整个人缩进了毯子里。乃羽被惊得手里的面包都掉在了地上。就连塞伦也猛地站直了身体,握剑的手瞬间青筋暴起,目光如电般射向雷声炸响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一株需要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树被雷霆直接劈中!树冠燃起熊熊烈火,那火焰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在昏沉的雨幕中疯狂跳跃,噼啪作响,如同地狱之火!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树木焦糊和奇异的臭氧味道,压过了所有其他气息。
短暂的死寂后,营地陷入一片恐慌的骚动。
夜歌的身影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滴落。他按着伤口的手已经移开,稳稳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双沉静的黑眸锐利地锁定了那棵燃烧的巨树。
“我去看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瞬间切开了嘈杂的恐慌。
没等任何人回应,他已迈开步子,身影如同融入雨线的幽灵,谨慎而迅速地朝着那棵仍在燃烧的“青白火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