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摇曳,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黑眸,此刻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波澜——有挣扎,有深埋的痛楚,还有一丝几乎被千年岁月磨灭、却依然残存的……脆弱。
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乃羽意料的动作——抬起手,紧紧攥住了胸前那枚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有纹路的银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正从这冰冷的金属中汲取某种支撑他站立、支撑他揭开真相的力量。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他墨玉般的发色,如同被月光冲刷的潮水,从发根开始,迅速褪染为一种近乎透明的、流转着微光的银白,几缕发丝无风自动,在他额前飘拂;而他原本沉静的黑瞳,也像是被无形之水洗过,深邃的墨色晕染、稀释,最终化为了乃羽只在那些最古老、最神秘的家族画卷上才见过的颜色——那是初生森林深处最鲜嫩的翠色与极地万年冰川核心最纯净的蓝交融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的蓝绿色。
他的面部轮廓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更加清晰、锐利,肌肤透出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质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耳朵,上缘呈现出一种微妙而优雅的尖弧,非但不显怪异,反而为他增添了一种超越凡俗的精致。一种非尘世的、古老而寂寥的美,在他身上静静流淌,仿佛他本身就是一首被遗忘千年的哀婉诗篇。
“我……”他再次开口,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空灵的回响,像是穿越了漫长时空的风,“可能……是这片大陆上,最后一只精灵了。”
乃羽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几乎撞到身后的书架。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急剧收缩。精灵!那些只存在于传说、史诗、祖母枕边童话里的虚无缥缈的字眼,骤然被赋予了血肉、温度和呼吸,无比真实地、具有冲击力地矗立在她的眼前。活的历史!千年的孤独行走者!宇宙的奥秘仿佛在这一刻具象化,砸得她头晕目眩。
“我……我想找到我的同类,我的族群,”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无数失望磨损殆尽的希冀,却又因漫长的寻找而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执念
“西方这片被迷雾笼罩的永恒森林,可能是他们远古时期曾经停留过的故地之一。我也独自去过几次……但最终,都一无所获。”他微微停顿,蓝绿色的眼眸望向四周浩如烟海的古籍,“也许……也许在历史悠久的樱风家,在这些被时光浸染的记载中,会偶然残存着一星半点、被世人忽略的线索。”
他的话语里没有激昂的呐喊,没有痛苦的控诉,只有被漫长时光冲刷后留下的、平静而深刻的哀伤,仿佛早已习惯了无数次燃起希望又陷入绝望的循环。正是这份深入骨髓的平静,比任何恸哭都更令人心头发紧、鼻尖泛酸。
“希望这里的旧纸堆里,真的藏着你想要的答案。”乃羽轻声说道,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祝愿。在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跨越千年的沉重分量。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两双蓝绿色的眼瞳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蓦然对视。除了夜歌那醒目的银白短发与乃羽如樱花初绽般的粉白长发截然不同,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型与瞳色,在光影交错间,竟流淌出一种惊人的相似,恍若失散的血亲于茫茫人海中骤然重逢,带着宿命般的错觉。
“谢谢你。”夜歌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这个秘密……请务必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问题!我口碑可是好得很”乃羽保证,下一秒,那强烈到爆炸的好奇心瞬间压过了方才那点共情的伤感氛围,一个憋了许久、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的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和一丝小心翼翼、生怕冒犯却又按捺不住的试探:
“那个……咳咳,你,你今年……到底多大啦?”问完,她立刻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显得只是“随口一问”。
夜歌,或者说,恢复了部分真实形态的他,微微偏过头,月光般的银发随之滑过他光洁的额角,这个略带回避的动作让他显出几分与千年岁月不符的稚气,“一千多岁了。种族血脉赋予我近乎漫长的时光,也注定我……在大多数时候,只能独行。”
一千多年!乃羽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这个天文数字。她看着他此刻完美却写满无尽孤独的侧影,忽然想起了他平日那副沉默寡言、甚至被她稍稍靠近挑逗就会耳根泛红、下意识躲闪的羞涩模样。巨大的年龄差与他此刻甚至堪称“纯情”的反应,形成了一种荒谬又引人探究的巨大反差。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唐的念头猛地窜入她的脑海,混合着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与一丝恶作剧的、想要打破他那层寂寥外壳的冲动。
“喂……”她忽然凑近一步,脸上扬起一个狡黠又坏心眼的笑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你不会……这一千多年……都还是个处男吧?”
这句话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骤然劈碎了地下室里所有古老神秘、略带伤感的氛围!
夜歌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那双美丽的蓝绿色眼眸猛地睁大,里面写满了措手不及的惊愕和无处遁形的羞窘,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轰”的一下,绯红色从他的脖颈急速蔓延而上,瞬间占领了他苍白的脸颊和那双此刻无比显眼的尖尖耳朵,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甚至微微冒烟。
“诶——?真的被我说中了?”乃羽像是发现了什么足以载入史册的惊天大秘密,眼睛兴奋地弯成了月牙儿,得寸进尺地又往前逼近一步,指尖几乎要戳到他那发烫的、微微起伏的胸口,“一千多年诶!这、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难道说你们精灵一族都……”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夜歌动了。
不再是后退,不再是躲闪。他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如同被逼到绝境、终于卸下所有伪装的猎豹,发起了凌厉而直接的反击。一股温和却绝对不容抗拒的力量倏地揽住她的腰肢,天旋地转之间,她的后背轻轻抵上了冰凉坚硬的门板!
他温热的身体贴近,将她彻底困在他与门之间那狭小得令人心跳停滞的空间里。乃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传来的、与她一样失去节拍的急促心跳,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感官。
下一秒,他低下头,微凉的、带着一丝清冽雪松气息的唇瓣,精准地覆上了她因惊讶而微张的、还残留着未尽话语的唇。
这是一个短暂、生涩、甚至带着点笨拙,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的吻。一触,即分。
夜歌微微喘息着,额头几乎与她相抵,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她的。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绿色眼眸中,浓烈的羞涩尚未完全褪去,却已然燃起了一种乃羽从未见过的、深邃而危险的光芒,像骤然风起云涌的海面,平静之下翻涌着能将人吞噬的暗流。
“我说过,”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灼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拂过她敏感的脸颊,“不要……再捉弄我了。”
乃羽的大脑一片空白,方才所有的伶牙俐齿和嚣张气焰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然而,比唇上那残留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更让她心神剧震、浑身僵直的是——
透过两人紧贴的、略显单薄的衣衫,她清晰无误地感受到,他身体某一处的变化。那灼热的、紧绷的、充满了原始侵略性与生命力的生理反应,正不容忽视地、强势地抵着她的小腹。
轰——!
乃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心脏狂跳得快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如海啸。她一向自诩聪明从容,此刻却大脑宕机,所有捉弄人的词汇和哪怕最简单的魔法咒语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可怕的是,她感受到自己身体深处,某种被陌生唤醒的、温热而潮湿的潮涌,正试图背叛她的意志,去回应那份灼人的侵略性热度,这让她四肢百骸都微微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她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微弱得如同呓语。
就在这时,夜歌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轻颤和那瞬间眼神的迷离与失焦。他眼神骤然一暗,几乎是遵循着某种被点燃的本能,再次低下头,试图攫取那份他刚刚短暂触碰过的柔软——
——乃羽猛地偏过头,那个本该落在唇上的吻,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擦过了她滚烫的唇角。
这细微的偏差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刺醒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信!”她几乎是尖叫着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用双手抵住他坚实滚烫的胸膛,试图拉开一点令人窒息的距离,尽管那充满力量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塞伦大人!塞伦大人交给我的信!要我立刻、马上送给伯父!非常紧急!”
这个借口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蹩脚、突兀,简直毫无说服力。夜歌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眼中风暴未歇,带着一丝困惑和被打断的不悦,似乎在艰难地分辨这究竟是她又一次狡猾的捉弄,还是真的有事。
乃羽趁着他这一瞬间的迟疑和松动,像一尾受惊后滑溜无比的鱼,猛地从他手臂和门板之间的空隙钻了出来,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她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他那时的表情,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连耳根和脖颈都红透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宣告着她的慌乱与逃离。
“非、非常重要的公务!”她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根本不曾凌乱的衣襟和前襟,语速快得几乎咬到舌头,“我、我得立刻去送了!耽误不得!你…你慢慢看!随便看!”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寂静无声的地下廊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慌乱,仿佛身后有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诱人、让她无法抗拒又不得不逃离的东西在追赶。
直到一路狂奔,跑出很长一段距离,重新呼吸到城堡上层微凉而新鲜的空气,乃羽才敢停下脚步,一把扶住冰冷的石墙,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石壁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燥热。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着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微凉触感和灼热气息的唇角。
“一千多岁的……精灵……”她喃喃自语,蓝绿色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充满了未散的羞窘、一丝懊恼、强烈的震惊,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悄然滋生的、令人心悸的悸动。
她最终还是……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