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走廊里静得出奇,乃羽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她遇见了管家伯纳德·诺森。
“伯纳德先生,塞伦大人。他托我向您问好,希望您一切安好。”她停下脚步,“请问我伯父在哪里?”
伯纳德停下忙碌的事务,看向她。他的眼神似乎也有着相同的关切。他微微低头:““……多谢您转达。乃羽大人。姥爷他在议会厅,正在处理公务。”
“议会厅……”乃羽心中微微一动。
议会厅的大门并未关严。她轻轻推开,看见她的伯父樱风绝珞端坐于主位之上,几名风尘仆仆的属下正站在桌前,进行着最后的汇报。
“……关于蒸汽机车的专用线路,初步勘探已经完成,这是方案草图,请您过目。”
樱风绝珞接过图纸,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关键数据,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示意知晓。
那几人显然得到了想要的指示,如释重负地行礼告退:“我们立刻去办。”
从乃羽进来到众人离开,樱风绝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手中的文件和面前的属下,仿佛她只是一抹无关紧要的空气,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
“伯父,这是塞伦大人托我转交的信件。”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刻意保持着距离。
樱风绝珞没有立刻去拿信,只是用那双略显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打量着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书房里弥漫着陈旧书籍与苦药混合的窒闷气味,让乃羽感到一阵反胃,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乃羽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留下。”绝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乃羽的脚步顿住,心微微沉入无底深渊。她转过身,安静地垂手而立,像一尊等待审判的雕像。
“你应该知道我讨厌你,但是我也很钦佩你,比如能从森林里幸存下来。”樱风绝珞示意乃羽坐下来,并为她倒了一杯水。水杯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压抑的氛围如浓雾般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拉长得像一个世纪。乃羽能听到自己心脏不安的跳动声,以及伯父手指敲击桌面时那规律而令人焦虑的节奏。
乃羽坐到旁边,战战兢兢地喝下水,冰凉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像是吞下了寒冰。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为家族强盛做努力。”绝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乃羽乖巧地点点头。
绝珞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很久以前,我们家族并非‘樱风’。”
他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复杂:“后来……发生了一些无人知晓的变故,我们改姓‘樱风’,并开始了近亲通婚。确实,那时的樱风家获得了无与伦比的风系魔法天赋。”
他的话音渐渐低沉,带着一丝嘲讽:“但那力量,如今看来,更像是一种诅咒。”
乃羽乖巧地听着,忽然,那股熟悉的心脏抽痛感毫无征兆地再次袭来,让她呼吸微微一窒。她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按了按心口。
绝珞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细微的不适,继续沉声道:“早在很久前,我就很清楚近亲结合对樱风家的血脉意味着什么。每一个诞生的孩子,都伴随着先天性的心疾,一代比一代脆弱,寿命……也越来越短。”
乃羽心脏的疼痛和突然得知的真相让她脸色有些发白。她熟悉这种被判死刑的感觉——前世因为绝症而被隔离、被人恐惧,今生又因心疾而被人厌恶、被诅咒。不同的世界,同样的原罪。
就在这时,樱风绝珞猛地转回头,目光骤然变得凶狠锐利,像刀子一样刮在乃羽脸上。
“你知道我为啥讨厌你?因为每当我看见你这张美丽的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厌恶,“就让我觉得恶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那痛苦并非为了那些逝去的孩子,而是为了他心中最珍视的弟弟妹妹:
“我憎恶你这张脸!憎恶你那双和鸦羽一模一样的眼睛!憎恶你这头像千夜一样的粉色头发!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剜我的心!提醒我,是我最珍爱的弟弟妹妹,亲手选择了毁灭!选择了背叛!而你的存在!就是这场背叛最丑陋、最恶心的果实!是钉在他们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钉子!!”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乃羽的心口,仿佛要隔着衣服和皮肉,将那颗“错误”的心脏挖出来:
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是在向乃羽咆哮:“你为什么不去死?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是因为你!害死了他们!”
强烈的情绪波动和伯父话语中蕴含的残酷信息,如同重锤砸在乃羽心上。她的心脏猛地一阵剧烈绞痛,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知道……你知道你出生那天,从王城送来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吗?”
他双眼血红,愤怒与悲痛扭曲了他的面容,声音撕裂:
“那是你父亲的头颅——那双和你一模一样的眼睛,被生生剜出,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赶去千夜的产房时,她正因难产而在血泊中,嘴唇颤抖,低喃着我听不到但一定很痛苦的话语!…鲜血甚至浸透了她和你相同粉色的长发。
乃羽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前世躺在隔离病房里等死的感觉与此刻的心痛重叠在一起。那时她因被传播的病疾而被世人抛弃,如今又因父母“错误”的爱情而被家族憎恶。她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逃离被诅咒的命运,只是换了一个世界继续承受存在的刑罚。
人生来就是有原罪的,就像她无论前世的病疾还是今世的心疾,她根本无法选择。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刑罚,而她从未被问过是否愿意承受这份重量。
她很想大声告诉伯父,这和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没错。但是胸口的疼痛让她无法开口,就像前世无数次想要呐喊却只能在隔离玻璃后发出无声的哭泣。
人生来就是有原罪的,就像一件事物的存在,就算它无法说话,可若要存在总需要可以说话的人们评估它的所有价值,甚至出生之前。她的价值早已在诞生前就被判定为负值,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还是那一个生患绝症,孤独无助,不被期待的自己。不同的世界,同样的囚笼,永远无法逃脱的、名为“生命”的宿命。
乃羽的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而麻木。自己原以为拥有第二次生命,穿越到这样的世界,或许可以改变什么?但最终,还是一样的。一样的痛苦,一样的孤独,一样的被憎恶,一样的找不到存在的理由。
樱风绝珞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他剧烈地喘息着,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拿出一颗用精致小盒装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红色药丸,递向乃羽,声音变得冰冷而公式化,仿佛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人不是他:
“给你个选择。吃了它。它可以压制你的心疾,延长你的寿命,但作为代价,你在将来必须嫁给辉光城领主的儿子,你们所生的孩子,将成为下一任辉光城领主。这是我需要的,修复两家同盟关系的纽带。”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给出了另一个选项,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或者,你可以选择拒绝,像你父亲一样追求自由而死”
“……侄女告辞了。”漫长的沉默后,她做出了选择,乃羽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艰难地行了一礼,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议会厅。也许伯父说得对,自己确实不该活着。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夜晚的月光清冷地洒在樱湖边的樱树上。风铃低低掠过湖面,翼尖扬起几片羽毛,悠悠向上飘升。
樱花树下的微风掠过,黑色的羽毛缓缓下沉。
乃羽踉跄地走到湖边,在那无人的角落,终于无力支撑,跌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她仰起头,望向那片浩瀚而冷漠的星空——亘古不变的星辰冷冷闪烁,像是无数只注视她却沉默不语的眼睛。
先是无声的泪悄然滑落,温热地淌过她冰凉的脸颊。随后,呜咽再难以压抑,从喉咙深处挣脱而出。起初只是低微而破碎的抽噎,肩膀轻轻颤抖。
泪水很快汹涌成河,模糊了璀璨星空。她不再克制,任由压抑了一整晚、甚至仿佛积攒了两世的委屈、痛苦、孤独与绝望彻底决堤。她对着那片冷漠无边的天穹放声痛哭。
她哭得全身发抖,几乎喘不过气,心脏阵阵抽痛,分不清是旧疾还是心碎。她向着注定不会回应她的星空,乞求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我……我为什么要活着?”在一片朦胧泪眼中,她断断续续地、哽咽地向星星发问,声音被哭泣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根本……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几乎是哀嚎出声,每个字都浸透了泪水,随着剧烈的呼吸艰难溢出。
“你们问过我愿不愿意被生下来吗?!”她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向着亘古不变的星辰发出最无助的控诉。那是一种与眼前无垠星空并无二致的虚无:“我根本没有选择……!”
没有人回答。只有冰凉的星光与破碎的湖中月影,静静映照她崩溃而孤独的身影。她的哭声,是这片静谧夜色中唯一沉重而悲伤的注脚。
乃羽的黑色耳饰微微闪烁,仿佛是星辰正陪她一同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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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星光下,永恒之塔内。
星见澪注视着那本残缺的、能够预知未来的故事书,目光落在那个已在书中停留了十几年的问题。她低声自语:
“我也想知道答案啊……”
微风轻拂过书页,纸页轻轻晃动,恍若有人触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