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风绝珞的目光被墙上那把吉他囚禁已久。
在昏沉的光线里,乐器的轮廓如同一个褪色的幽灵。漆面斑驳,琴颈微弯,六根琴弦在阴影中偶尔泛起金属的微光,像是记忆深处未被完全磨灭的星火。这把吉他见证过这个家族最明亮的时刻——他想起十岁的千夜第一次接过它时,那双像极了母亲的眼眸中迸发的惊喜,亮得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辰。
那时的他,站在妹妹身边,看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琴弦,发出几个生涩却美妙的音符。他曾真心地、毫无保留地祈愿,那样纯粹的笑容能永远驻留在妹妹脸上。
可自从千夜她们从永恒之塔归来,某种东西便永久地碎裂了。
他常在深夜听见樱湖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那不是欢快的旋律,而是哀婉绵长的低语,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每一次呼吸都浸透着铁锈般的气息。有些夜晚,他会披衣起身,站在廊下远远望着湖边的身影。千夜总是背对着城堡,面朝漆黑的湖面,仿佛在与水下的某个存在对话。她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孕身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既神圣又脆弱。
我们从何而来?
我们所谓何求?
……
这些问题随着琴声在夜空中飘荡,没有答案,只有愈发沉重的寂静。
“是你新写的曲子?”
千夜没有回头,指尖轻轻抚过琴弦,最后落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嗯,为了乃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怕惊扰夜色的悲伤,“她在生气地对我提问……我需要为她的问题找到解答。”
“什么问题?”
“关于她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的意义。”她侧过脸,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苍白如初绽的樱瓣,脆弱得一触即碎,“她说这个世界如此痛苦,为什么我们还要带她来经历这一切。”
绝珞感到一阵刺痛从心底升起。他深吸一口气,夜晚寒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
“她本就不该存在。”他的声音陡然冷硬,如冰棱断裂,“我也早说过结局。这孩子,同样逃不过樱风家早夭的宿命。这就是你们不惜代价,从永恒之塔带回来的'答案'?甚至还要固执地把她生下来?”
“哥哥,”千夜打断他,语气异常平静,浸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母性温柔,“她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我相信,你会喜欢她的。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绝珞猛地岔开话题。言语在此刻如同淬毒的利刃,他们已为此争执过太多次,任何词句都只会让彼此鲜血淋漓。
“最近,我总在做同一个梦。”千夜却忽然开口,声音飘忽,“梦见一只黑色的乌鸦,引我走向一片迷雾森林……森林深处,似乎站着鸦羽,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需要对我说些什么,而每次都在快要看清的瞬间,被身后的人惊醒。”
“你只是太累了。”绝珞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今天不是收到了鸦羽的信件么?他承诺会在你生产前回来,会陪着你。别再让噩梦纠缠。”
“我想也是。”千夜垂下眼睫,不再言语,将未尽的低语藏入夜色深处。
几周后
产房内的空气黏稠得化不开,血腥与绝望在其中交织弥漫。
绝珞紧紧握着千夜冰冷的手,生命的温度正从他指缝间飞速流逝,抓不住,留不下。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在他掌心微弱地跳动,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哥......”千夜气若游丝,瞳孔开始涣散,目光穿过了他,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等不到鸦羽了......帮我......告诉他......”
她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抽搐打断。绝珞用手帕擦去她额角的冷汗,那手帕很快被浸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指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紧急的通报。绝珞恍若未闻,只是将妹妹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样就能对抗死神的召唤。什么军情,什么战争,此刻都比不上掌心这逐渐消逝的温度。
“好......”他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不忍再看她凋零般的容颜。记忆中那个抱着吉他微笑的少女,与眼前这张苍白如纸的面孔重叠,撕裂着他的心。
“如果命运......早已注定......”千夜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中艰难地打捞上来,“那我们......就让这注定......变得有意义......至少......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可以笑着面对......”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化作唇边无人能辨的低喃,仿佛在重复某个古老的咒语,或是与唯有她能窥见的存在进行着最后的对话。
弥留之际,千夜仿佛又看见了梦中的乌鸦,它无声地落在床头,漆黑的眼珠静默地凝视着她,如同沉默的引渡者。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与这个不祥的使者达成某种和解。
她蠕动着嘴唇,发出生命尽头最后的呓语,轻得如同叹息:
“因为存在......让我们感受到爱......”
“因为爱......使我们......存在......”
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划破死寂。
千夜的眼瞳骤然放大,里面最后一点星火般的光彩彻底凝固,倒映着产房冰冷无情的灯光,再无生机。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虚无。
“千夜——!!!”
绝珞的悲鸣如同野兽垂死,撕心裂肺。他摇晃着妹妹尚有余温的身体,徒劳地希望这只是又一个恶作剧,希望她会突然睁开眼睛,对他露出顽皮的笑容。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婴儿的啼哭声在房间里回荡,一声接一声,提醒着他一个生命的开始如何以另一个生命的终结为代价。
一名侍女颤抖着,将一个沉甸甸的、沾染着战场风尘的木盒和一封染血的信函递到他面前。绝珞机械地接过,颤抖着手打开盒盖——
里面,静卧着樱风鸦羽的头颅。
那双曾与他一同憧憬未来的蓝绿色眼眸,已被残忍剜去,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空洞地诉说着临死前的痛苦与不甘。鸦羽的头发依旧是他记忆中的墨黑色,只是如今被凝固的血液黏连在一起,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哐当!”
木盒从他彻底脱力的手中翻落,那颗饱受摧残的头颅滚到地上,姿态扭曲,惨不忍睹。绝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双被挖空的眼窝,仿佛能从中看到弟弟最后的恐惧与愤怒。
婴儿的啼哭声依旧在他耳边响亮地回荡,一声声,如同最尖锐的嘲讽,刺穿了他的灵魂。巨大的悲伤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怨恨,如同黑色的潮水,几乎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
巨大的悲伤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怨恨,如黑色潮水,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他恨这个不公的世界,恨那些夺走他弟弟生命的敌人,恨永恒之塔给予的虚假希望,恨鸦羽和千夜固执地追求那禁忌的爱情,甚至......恨这个刚刚降生、无辜的孩子。
是她夺走了千夜的生命,是她将永远提醒着他这个夜晚的惨痛。
“老爷......”
管家伯纳德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深渊中拉回现实。绝珞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依然站在书房里,手中捏着那份关于蒸汽机车的方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求见的人到了,说是早与您有约。”伯纳德恭敬地站在门口,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他服侍樱风家已经三十余年,亲眼见证了这个家族从繁荣走向衰败,也见证了绝珞如何从一位温和的兄长变成如今这个冷酷的当家。
“什么人?”绝珞的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据说是工程师,从王都来的。他们带来了关于蒸汽机车的详细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