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在铁轨上呼啸疾驰,窗外满月的光辉清冷地洒落,将沿途正在消融的积雪映照得一片朦胧,仿佛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白的薄纱。
爱丽丝在拥挤不堪的平民车厢里,冬季的严寒虽然抑制了某些更为刺鼻的气味,但密闭空间内,人体聚集的温热、呼吸的湿浊、旧行李散发出的尘土与霉味,依旧顽固地混杂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滞重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一个身材壮硕、浑身散发着汗味和劣质烟草气的男人紧紧贴在她身后,随着火车的晃动,有意无意地挤压着她。爱丽丝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变化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后。她没有惊慌,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麻木的厌烦。
“换个地方,或者管好你自己。”她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对方耳中,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后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漠。
身后的男人身体一僵,嘟囔了一句什么,稍稍后退了半分。
“幸好是冬天,”她暗自庆幸,衣物终究是一层隔阂,“若是夏天,那股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混合着欲望的汗臭味,简直不敢想象。”
她费力地从随身的旧行囊中掏出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羽毛笔。笔记本的前半部分,明显有被粗暴撕掉的痕迹,残存的纸边参差不齐。
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在车厢持续的颠簸中,潦草地写下一行字:
“列车体验极差。中段车厢拥挤如同沙丁鱼罐头,人们在这里被迫相互交换着体温与呼吸,仿佛在无声中吸吮彼此生存的气味。”
写完,她长长舒了口气,非但没有感到宣泄的快意,反而一阵更深的胸闷袭来。她再也无法忍受这黏稠的空气,用力拨开身边昏昏欲睡乘客的阻碍,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将身旁那扇沉重车窗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呼——!”
瞬间,冰冷而锐利的夜风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凶猛地灌入车厢,狠狠扑打在她的脸上,刺得皮肤生疼。这风却带着外面广阔天地的寒冷与洁净,像一柄无形的冰刃,强行劈开了车厢内令人作呕的沉闷。
这强劲而自由的风,带着决绝的姿态,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那个如风一般出现,斩断绝望,又如风一般消失,不留痕迹的神秘身影。
爱丽丝下意识地将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在那些被刻意保留下来的调查记录中,关于“樱”的信息零散而惊人:
初次确认活动:三年前,雾隐森林深处,帝国勘探队遭遇高阶魔物袭击。幸存者呓提及御风而来的身影’,声称其具备不可思议的飞行能力,于绝境中斩落魔物。尽管帝国军方后续报告极力否认此种存在。怀疑与那个神秘组织‘五影’有关联。
活跃记录:近三年间,樱城内多名声名狼藉的高官与富商离奇死亡。现场皆留难以捕捉的风元素残余。目标似乎专精于暗杀,行事风格诡秘,下手果决,未留活口。
她的目光扫过这些冰冷的文字,与昨夜那个将她从绝望深渊中拉出的身影重叠。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她在那些记录的空白处,郑重地添上新的观察:
“强大的风系与光系魔法使,魔力量级评估为‘巨大’。其魔法元素给人的感知并非凌厉,而是‘温暖的微风’。整体实力评价S。据个人观察补充:外貌银发,身形苗条,声音清冽悦耳,身上带有淡淡的樱花气息。”
写到这里,她笔尖顿了顿,凭着记忆与想象,在页边空白处小心地勾勒起来。线条简单,却慢慢呈现出一个发丝飞扬的银发少年轮廓。她看着画中身影,昨夜那缕若有似无的樱花淡香,仿佛再次萦绕鼻尖。
爱丽丝的笔尖在"樱花"旁轻轻点了点,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她想起昨晚月咏梦提起"樱"时那双骤然明亮的绿眼睛,还有那不自觉泛红的脸颊和急于追问细节的模样——那分明是少女怀春时特有的神态。
“别挤!看着点孩子!”
一阵骚动从旁边传来,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被人流推得踉跄了一下,手肘无意中重重撞在爱丽丝的手臂上。
“哎呀!”
爱丽丝猝不及防,握在手中的羽毛笔应声掉落,在脏污的木地板上滚了两圈。
“对不住,对不住!人太多了……”妇人慌忙道歉,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奈。
“没事。”爱丽丝摇摇头,压下瞬间涌起的不快,立刻弯腰去捡那支对她而言无比珍贵的谋生工具。笔尖沾了灰尘,似乎还有些歪了,一小滩墨水在脚边晕开,弄脏了她本就陈旧的靴尖。
她直起身,轻轻吹掉笔杆上的灰尘,用指尖小心地试图将笔尖掰正。这点小小的意外,在这混乱的车厢里显得微不足道,却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身处此地的窘迫。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和这无休止的推搡几乎耗尽了她本就不多的耐心。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她深吸一口气,将笔记本塞回行囊,把羽毛笔紧紧别在领口,然后做出了决定。她开始逆着松动了些许的人潮,像一尾固执的鱼,艰难地往前车厢方向挪动。
梦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缓缓醒来。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摩擦声。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对面的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头微微偏向车窗一侧,呼吸均匀。一份《帝国时报》滑落在地,显然是从她手中掉落的。
梦俯身将报纸捡起,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版面上醒目的标题,这显然是她姑姑刚才正在阅读的内容:
悬炉城矮人抗议事件背后:权益诉求还是魔族操控?
近期,悬炉城部分矮人工匠组建协会,要求改善工作待遇。事件持续发酵,数名原隶属于帝国武器部的矮人工匠一度闯入核心铸造车间,甚至逼停部分生产线,严重扰乱正常办公秩序。
然而,据记者调查,随着帝国骑士团侦查的深入,潜伏在矮人合理利益诉求背后的阴影逐渐浮出水面。
据悉,事件的发起者之一,矮人卡哈尔,此前确因矿工斗殴等行为被部门开除。后续因不满处置,纠集多名矮人,手举“违法黑厂”等标语,试图强行冲入车间。
……
更令人警惕的是,圣骑士们在后续调查中发现了魔族的踪迹。报告指出,这些潜伏的魔族长期利用并煽动悬炉城的矮人维权活动,为其提供资金支持,裹挟部分矮人采取过激行为,企图破坏帝国重要的军工生产秩序。
梦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桌上的风铃立刻转动脑袋,锐利的鹰眼锁定着她。
这蠢鸟。她在心里暗骂,用眼神警告它,千万别叫。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车厢门边,刚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旋——
"你要去哪里?"
乃羽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毫无睡意。
梦动作一僵,松开把手,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被惊扰的不悦,随口搪塞道:"车座太硬了,睡得浑身疼。我去走廊上活动活动筋骨。"
乃羽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眸子里看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
"动车上的人鱼龙混杂,千万别和陌生人搭话。"乃羽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这话如同引线,瞬间点燃了梦压抑许久的不满。她猛地转过身,绿色的眼睛里燃着委屈与愤怒交织的火焰:"我们两个明明一样大,你凭什么要像我妈一样管着我?"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难道要像你一样,天天把自己关在壳子里,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乃羽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就在梦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熟悉的、细密的刺痛自心口蔓延开来。她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
她听懂了。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指责,并非全然针对她这个人,而是梦对那场强加于身的婚约、对无法自主的人生的愤怒与不甘。自己不过是这愤怒最近、最安全的靶子。
她依旧沉默着,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分。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理解,是无奈,是身体不适带来的细微涣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她必须集中精力对抗那逐渐清晰的痛感,将它压制下去,不能在此刻显露分毫。
她缓缓垂下眼帘,避开了梦灼人的视线,将所有的回应与不适都封存在了那片惯常的沉默之下。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又是这样……我为她承受的,她连一句安抚都不会说吗?梦看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心头火起,猛地转身,"砰"地一声拉开车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车厢门完全闭合,隔绝了梦的身影,乃羽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将手轻轻按在心口,那里持续的闷痛让她呼吸略显滞涩。风铃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异样,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担忧的轻鸣。乃羽对它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目光却依旧落在梦离开的方向,深邃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