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脸颊蓦地绯红,手语因羞涩而略显凌乱:“别……别这么大声。”她不安地瞥了眼四周,指尖都在发烫,“会被人听见的……”
她稍稍别过脸,指尖却泄露了心底的急切:“那种事……太突然了。你在地下城……到底经历了什么?”问出这句话时,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这已经是他回来后,她第三次问及地下城的事了。前两次,他都用含糊的“魔兽”和“迷路”带过。这一次,她需要更具体的答案,来安抚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安。
“光”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仿佛被一枚冰冷的记忆碎片刺穿。他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排练过般的平铺直叙:“我迷路了……跌下悬崖……遇见了魔兽。”——这是他从宿主记忆碎片里拼凑出的、最合理的遇险剧本。
话音未落,一股陌生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呼吸一窒。他看着夏那双充满担忧和探寻的眼睛,宿主记忆中关于“争吵”的悔恨、以及他自己对这份温暖的贪恋,如同两股乱流般交织、失控。“我满脑子……都是你。”这句话脱口而出,不像甜蜜的情话,更像一个溺水者在沉没前,抓住浮木时发出的、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嘶鸣。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上滚落的水珠,这种生理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与控制范围。
“我必须告诉你……”他的声音被哽咽撕得破碎,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引出了那段他反复咀嚼、认为是导致“光”与夏关系破裂根源的记忆,“那次吵架……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没关系了,光!”夏急忙用手语回应,眼眶也跟着红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与以往的不同,这种脆弱和直白让她心疼,却也让她心底那丝不安像水草一样悄然蔓延。她刻意用自嘲来掩饰这份不安:“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帮不上忙,甚至……连救命都喊不出的哑巴。”
这句自嘲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仅捅开了宿主的愧疚,更狠狠撬动了他这个“窃居者”的心。一种尖锐的、名为“心疼”的情绪,混杂着庞大的负罪感,几乎将他的核心撕裂。
他的手颤抖着,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块严重损坏的怀表——这是他在宿主旁找到的、唯一还能与“光”这个身份产生强关联的物品。他将其轻轻放入夏的掌心,动作轻柔得像在放置一个易碎的梦,又像是在完成一场迟来的、物归原主的仪式。
“你刻在里面的字……我看到了。”他低声说,这句话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实的试探。他想知道,这承载着夏心意的信物,是否能成为他稳固身份的基石。
夏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你……你发现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表,碎裂的玻璃边缘硌着她的掌心。
下一秒,“光”像是被这复杂的情绪洪流彻底淹没,发出一声压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呜咽。他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料,仿佛要将里面那个不属于他、却又与他融为一体的痛苦灵魂掏出来:
“我不想……把这份感情……分享给别人……”这句话原来是这种感受,那句真正的光在临死前的话。
她紧紧攥住那块停止的怀表,冰冷的触感和锋利的边缘让她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奇异的镇定。她抬起头,用微微颤抖却无比清晰的手语比划:
“我对你的喜欢,从这块怀表开始计时……已经四年零十一个月了。”她目光扫过那根永远静止的指针,泪水无声滑落,“直到此刻,依然如此。”
说完这句沉淀了近五年的话,她望着眼前这个泪流不止、情感丰沛到近乎陌生的“光”,心头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她含着泪,手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试图拉回熟悉感的、温柔的揶揄:
“光……现在的你,真像个小孩子呢。”
她顿了顿,指尖流淌出苦涩而温柔的回忆,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求证。
“以前的你……是那种,特别会惹人生气的小孩子。”她的目光微微飘远,“总爱抓那些吓人的虫子,突然举到我面前……你说,想看看我受到惊吓时,会不会尖叫出声。”
“后来被教训,你还梗着脖子顶嘴……”她的手指在空中停顿,然后缓缓比划出那句曾让她心口刺痛的话:“‘她又不说话,我怎么知道她怕不怕?’”
这句话像一块冰,被回忆之手重新抛回他们之间。
“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一股陌生的、剧烈的酸楚在他胸腔里炸开——这不属于宿主光的记忆,而是他基于此刻的理解,自发产生的、尖锐的懊悔。
他低下头,泪水滴落,嘶哑地回应:“那样……一定很孤独吧。”
这句完全超出夏认知范围的理解,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过去的“光”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怀疑与爱意在她心中疯狂交战。最终,爱意与一种“或许生死真的能让人彻底改变”的期望压倒了疑虑。
你,真的是光呢——这个念头,让她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湿润的脸颊,指尖带着决绝的温柔,用手语比划出那个邀约,既是对他的,也是对自己内心疑虑的终结:
“我们……一起去成为大人吧。”
说完,不等他回应,夏闭上眼,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生涩而坚定的吻,如同一个郑重的誓言,印在了那个被人类情感淹没的、不知所措的非人灵魂之上。
就在这情感最为浓烈的瞬间——
“欺骗无知少女,欺负不语之人,真是恶劣至极。”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温暖的幻梦,在寂静的餐厅里陡然响起。
夏和“光”猛地分开,循声望去——只见旁边一张空置的餐桌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位身披兜帽的神秘人。那人单腿曲起,手肘随意地搭在膝上,姿态从容得仿佛早已旁观多时。
诡异的是,周围的其他食客对此毫无反应,依旧在谈笑、用餐,仿佛他们三人连同这张桌子,都从他们的感知中被彻底抹去。
“你是谁?!”“光”下意识地将夏护在身后,声音里带着被惊扰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神秘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一圈柔和的光晕以他们为中心无声荡开——那是乃羽布下的光魔法【视觉偏折】,将他们的存在从旁人眼中隐去。与此同时,周围空气微微一滞,声音被彻底抽离,一道无形的【真空屏障】已然成型,将三人的声音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兜帽的阴影下,乃羽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定了那个占据着他人躯壳的影魔。
"利用亡者的记忆,玩弄生者的感情……"她的声音透过真空屏障,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冰冷中压抑着怒意,"你还要在这具不属于你的皮囊里,躲藏到什么时候?"
光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幻术,她是五影之一的"樱"!绝不能让夏知道这残酷的真相。
"阁下不如以真面目示人,岂不更有说服力?"他强自镇定,将夏护在身后,语带讥讽,"藏头露尾的,究竟是谁?"
"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乃羽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消散在原地。
"光"的瞳孔骤然收缩,影魔的本能让他向侧后方急退——
"轰!"
他原本倚靠的那张厚实木桌,竟如同被无形的巨刃劈开,悄无声息地从中断裂、塌陷!木屑簌簌飘落,邻座的客人只是疑惑地瞥了一眼,便继续用餐,仿佛那只是木材自然的腐朽。
"后面!"夏惊恐地用手语警示。
一道微不可查的寒气已然袭至后心。"光"猛一旋身,双臂交错于胸前,浓稠的暗影瞬间凝结成盾。
"嗡——!"
无形风刃与暗影护盾猛烈撞击,并未发出巨响,只有一种令人齿冷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扭曲的尖锐嘶鸣。逸散的能量乱流像无数把飞刀,将旁边一整面落地窗震出密集的蛛网裂痕。
"光"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得踉跄后退,鞋底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这声音同样被牢牢封锁在真空领域之内。
此时,餐厅另一端的客人们开始骚动。他们看不见魔法屏障内的战斗,却能看见窗户上突然出现的裂痕,以及无端倒塌的桌椅。
"这是怎么回事?"一位女士惊慌地指着突然碎裂的吊灯,水晶碎片如雨般落下,却在触及屏障的瞬间被弹开。
"你只会躲吗?"乃羽清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身影在光线折射下不断闪烁,难以捕捉。
话音未落,一股凝练如实质的风压如同九天坠落的巨石,轰然砸落!
餐厅中的玻璃接二连三地破碎,客人们惊恐地站起来,四处张望却找不到破坏的源头。吊灯剧烈摇晃,墙上的画框纷纷坠落。
"光"避无可避,双足踏碎地砖,暗影能量疯狂向上涌起,硬撼这一击。
"砰!"
他周身的地面瞬间龟裂,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喉头一甜,殷红的血丝从嘴角溢出。
就在这个间隙,乃羽的身影如风般掠过战场,快速逼近夏。她对惊慌失措的少女传达着残酷的真相:
"他不是光。真正......"
话只说到一半——
"够了!""光"的嘶吼声撕裂了空气。
那双原本盈满泪水的眼睛瞬间被纯粹的黑暗吞噬。当他听到乃羽正在对夏说的话时,某种比死亡更深的恐惧在他体内炸开。
"闭嘴!"
暗影之力以前所未有的规模爆发。漆黑的能量不再遵循任何形态,而是化作无数扭曲的触手,如同疯狂的毒蛇般向着四面八方无差别地绞杀!桌椅、墙壁、天花板——所有触及之物都在瞬间被腐蚀、撕裂。
他不再试图瞄准乃羽,而是要将整个空间都变成炼狱。哪怕伤及无辜,哪怕让夏陷入危险,他也要阻止那个真相被说出口。
因为比起死亡,他更害怕从夏眼中看到——
憎恨的眼神。
这是无差别的范围攻击,他试图以此逼退这神出鬼没的对手,哪怕会殃及池鱼——
餐厅内,客人们惊恐地看到桌椅无端被撕裂,墙壁上出现深深的刻痕,仿佛有无形的巨兽在肆虐。有人开始尖叫着往外跑,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困在原地。
然而,乃羽的身影如同融入风中,在狂舞的暗影缝隙间穿梭自如,所有攻击都徒劳地穿透了空气。反倒是她如同瞬移般再次出现在"光"的正面,并指如剑,指尖汇聚着一点足以洞穿灵魂的寒芒,直刺其眉心。
那是死亡的气息。
"光"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绝望。就在这生死一线,他的余光瞥见了身后那个脸色惨白、试图冲上来阻止的夏。
不能……不能在她面前……
这个念头让他凝聚的力量出现了一瞬的涣散。
就是现在——"嗤!"
一道无形风刃精准无比地命中了他的膝弯。
"呃啊!"
"光"痛哼一声,单膝重重砸在地面上,碎裂的瓷砖刺入皮肉。他还想挣扎,另一道更为沉重的风压已如山岳般轰在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死死地按倒在地,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视野因痛苦和屈辱而模糊。餐厅里,幸存的人们惊恐地看着满地狼藉——破碎的玻璃、倒塌的桌椅、龟裂的地面,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双缓缓走近的靴子,以及从兜帽阴影下显露出的、那双冰冷的、俯瞰着他的眼眸。
乃羽转向正在瑟瑟发抖、泪眼婆娑的夏,手上的动作刻意放得轻柔:“没事了,已经结束了。”
这句安慰如同最后的审判,击碎了“光”心中最后的侥幸。
不……还没有结束!一股强烈到撕裂灵魂的不甘在他胸中咆哮。他不想死,更不能死在这里——不是作为影魔,而是作为“光”!他想活下去,想用这双手擦掉夏的眼泪,想和她一起去看新年的烟花,想兑现那个“一起成为大人”的承诺……这份由谎言开始、却无比真实的眷恋,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求生意志。
乃羽似乎无视了他眼中翻腾的绝望,她手腕一翻,那柄名为“繁星”的短刃应声出鞘,冰冷的刃身上流转着致命的寒光。她居高临下,刀尖对准了他的后心,姿态决绝,仿佛下一瞬就要将这个错误的存在彻底终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带着决绝的气势从乃羽身后猛冲过来!
是夏!
她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异常坚定,双手紧紧握着一个不知从何处抓来的厚重玻璃酒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乃羽毫无防备的后脑狠狠砸下!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隔绝的结界内回荡。
乃羽的动作瞬间僵住,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微微侧头,似乎想看清身后发生了什么,但眼中的焦距迅速涣散。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握着的“繁星”便从手中脱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真空屏障与视觉偏折的光晕一阵剧烈波动,随即如同破碎的泡沫般消散无踪。餐厅里正常的喧嚣声瞬间涌入,将这片区域的死寂打破。
“光”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脑一片空白。
夏扔掉了手中残破的酒瓶,瓶渣和酒液溅了一地。她快步冲到“光”的身边,跪下来,双手颤抖却急切地检查着他的伤势,用手语不停地比划着:
“你怎么样?能站起来吗?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决绝,以及不容置疑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