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流像黏稠的金属河流,缓慢地裹挟着我的车向前移动。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在仪表盘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晃得人眼晕。可我只感到冷,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收音机里流淌着轻快的流行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对我当下处境的尖锐嘲讽。
我没有回家。那个摆着咖啡机、弥漫着我熟悉生活气息的地方,此刻感觉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布景,虚假而不真实。我能回去做什么?继续煮咖啡?等着明天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方向盘在我手中扭转,车头拐向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去公司的路。周六的办公楼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保安诧异地给我刷了卡。走廊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异常清晰,放大着内心的空荡。
我的办公室,熟悉的陈设,电脑,堆叠的文件,窗台上的绿植有些蔫了。一切都和昨天离开时一模一样。但我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打开电脑,手指颤抖着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视界实验”。结果依旧寥寥,几条无关紧要的科技新闻,几个名字相似的研究所,点进去毫无关联。它像一个被彻底抹去的存在。
不甘心。我又尝试了“永安殡仪馆 实验”、“意识上传”、“另一个自己”,甚至加上“林默”这个名字。结果要么是无关信息,要么就是彻底的空白。网络世界广袤无垠,却对我身处的这个谜团缄默不语。
三年前……我强迫自己回溯。三年前,2020年。全球都被疫情的阴影笼罩,但那对我而言,更多的是居家办公的憋闷和对未来的迷茫。没有实验,没有超越常理的经历。至少,我“记得”的是这样。
我翻找旧邮箱,查看当年的日程表,甚至找到了几本那时的笔记。字迹是我的,记录的项目、会议、琐事,都符合我的记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指向殡仪馆,指向一个疯狂的、预订自己葬礼的计划。
那个工作人员说,生物信息核对一致。
另一个我。
这个词组像鬼魅一样盘旋在脑海里。如果那不是恶作剧,不是精神错乱,剩下的可能性每一个都足以颠覆我对整个世界的认知。
时间在徒劳的搜寻和混乱的思考中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我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神经却紧绷着,无法放松。
明天。十点。永安殡仪馆一号厅。
我的目光落在办公室的日历上。那个被红圈标注的、原本意味着一个项目截止日的日期,此刻看来,像是一个死亡的倒计时。
我必须去。
不仅仅是为了那枚可能藏着答案的U盘,更是为了见到那个——或者说,那个“东西”——留下这封信的存在。我要亲眼看看,那个声称是“另一个我”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夜无比漫长。我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皮沉重,却无法入睡。每一次闭上眼,都能看到那封信用冰冷的字体燃烧,看到工作人员那张程式化的微笑的脸,看到一具棺椁,里面躺着……或许空无一物,或许是我无法想象的什么东西。
天色蒙蒙亮时,我起身,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困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挑了一套最正式的黑色西装穿上,像是去参加一个真正重要的葬礼。
或许,它确实是。
九点半,我再次将车驶入永安殡仪馆的停车场。今天这里不再空荡,零星停着几辆车,远处隐约传来哀乐,空气里的香烛和消毒水味道混合得更加浓郁。
一号厅就在主楼侧面,门口摆着几个花圈,挽联上的名字——
沉痛悼念 林默先生
白纸黑字,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的名字,冰冷地印在那里,接受着根本不存在的亲友的哀悼。
脚步有些虚浮,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裹着软包的门。
厅内光线晦暗,布置得简洁肃穆,正前方悬挂着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是我的一张证件照放大而成的,笑容僵硬,眼神空洞。照片下方,是一具深色的棺木,盖板合着。
厅里空无一人。没有哀悼的亲友,没有悲戚的哭声。只有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沉默地朝向那张遗像和棺木。
预定的简约中式风格。代读悼词。果然,一个“宾客”都没有。
我站在最后一排座椅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五十分。厅侧的一扇小门打开,那个昨天接待我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司仪服装的中年男人。工作人员看到我,依旧是那副标准的微笑,微微颔首,仿佛我的出现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没有走过来,而是和司仪站到了棺木的一侧。
十点整。
哀乐低声响起,回荡在空阔的礼堂里。
司仪走上前,拿起话筒,用沉痛而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念诵悼词。词句华丽而空洞,歌颂着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林默”的虚假一生,品德高尚,事业有成,深受爱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像个幽灵,站在我自己葬礼的现场,听着别人为我念诵虚伪的颂歌。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具棺木。那里面是什么?空的?还是……有什么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悼词终于念完了。工作人员上前一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密封盒。透过盒盖,我能清晰看到里面那枚银色的、泛着冷光的U盘。
我的呼吸一滞。
只见他走向棺木,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操作了一下,棺盖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细缝。他将那个装有U盘的盒子,小心地放了进去。
然后,棺盖合拢。
“现在,让我们送别林默先生最后一程。”司仪的声音响起。
棺木开始缓缓移动,沿着预设的轨道,滑向右侧那面挂着厚重帘幕的墙壁。
不!
几乎是在本能驱动下,我猛地冲了过去!脚步在寂静的礼堂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工作人员和司仪似乎愣了一下,但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在晦暗光线下难以捉摸。
我扑到棺木前,它已经有一半滑入了帘幕之后的空间。我伸手想去扳动那棺盖,但它严丝合缝,纹丝不动。
“U盘!把它给我!”我扭头朝着工作人员低吼,声音因为急切而嘶哑。
工作人员站在原地,微微摇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怜悯:“流程不可逆,林先生。这是您当初的设定。”
帘幕之后传来机械运转的低沉嗡鸣,预示着下一步的程序即将启动。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了一下。
不是铃声,只是一条信息提示音。
在这种时候?
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来自一个未知号码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看身后。」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霍然转身,看向礼堂入口的方向。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悄无声息。
他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身材、身高、发型……甚至那张脸——
赫然就是我自己的脸。
只是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深邃得像一口枯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这场正在进行的、为我准备的葬礼。
嗡鸣声在身后加剧,棺木彻底滑入帘幕之后,隔绝了视线。
但他出现了。
“另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