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第一个上午在忙乱中飞逝。没有正式上课,全是领书、排座位、听班主任讲纪律。下课铃响时,元宝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同学们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向食堂。他原本和梦清桐同桌,快放学时,她却突然被班主任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元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开口约她一起吃饭。他们才认识半天,他鼓不起那个勇气。
于是,他独自一人走进了喧闹的食堂。
一股混杂着各种食物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人声鼎沸,餐盘碰撞声、说笑声、窗口阿姨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陌生的交响乐。元宝攥紧了手里新办的绿色饭卡,塑料壳的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他下意识把胸前的书包往怀里拉了拉,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他看着周围成群结伴、嬉笑打闹的同学,一种孤独感悄然爬上心头。在这偌大的食堂里,他像个找不到位置的局外人。
办卡时,工作人员那句“工本费五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最终还是没把带来的所有钱都充进卡里,裤兜里还留着九十块现金,用橡皮筋捆得紧紧的。他总觉得,钱放在自己手里更踏实,万一卡丢了呢?虽然知道能补办,但那五块钱工本费就像一根刺,让他对这张小小的绿卡多了份小心翼翼的紧张。
打饭窗口排着长队,头顶的菜单牌和实际供应的菜品似乎对不上号。元宝看得眼花缭乱,价格也让他暗自咋舌。他绕了几圈,想问问窗口里忙碌的阿姨,可看到她们不耐烦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怕打扰她们,更怕被嫌弃。
终于排到一个窗口,阿姨麻利地舀起一勺酸辣白菜:“同学,要这个?”
元宝赶紧点头。
“嘀”一声,刷卡器显示扣了四块。
“阿姨,这…不是标的三块吗?”元宝小声问。
“带米饭最低消费四块!”阿姨头也不抬地回道。
元宝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心疼那多扣的一块钱,但看看其他更贵的菜,还是默默端走了餐盘。酸辣白菜配米饭,至少能吃饱。他偷偷摸了摸裤兜,确认那叠现金和饭卡都还在,才稍稍安心。
他端着餐盘,目光在拥挤的食堂里搜寻空位。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元宝!这儿!”
是梦清桐。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朝他挥手。元宝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餐盘走了过去。鞋底在光滑的地砖上打了个滑,碗里的汤差点晃出来,他窘迫地稳住身子。
他在梦清桐对面坐下,把书包紧紧夹在两腿之间,拉链对着自己,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梦清桐看了一眼他的餐盘,只有一份孤零零的素菜和堆得冒尖的白饭,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就吃这个?能吃饱吗?”
“能,能吃饱的,米饭可以免费加。”元宝连忙解释,脸上有些发烫。他觉得自己寒酸的样子可能被嫌弃了,内心顿时忐忑起来。
邻桌有人把饭卡随手扔在餐盘边,元宝心里一紧,下意识又去摸自己的裤兜,确认东西都在,才稍稍放松,开始低头扒饭。因为吃得太急,一下呛到了,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梦清桐做出了一个让他惊讶的举动。她将自己那份明显过量、荤素搭配的午餐推到了桌子中央。
“给,元宝,这些你吃。”她的语气自然得像在分享一颗糖。
“不、不用!我怎么能吃你的……”元宝慌忙拒绝,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蠢透了,恨不得咬掉舌头。
梦清桐却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哎呀,我妈妈给的零花钱多,我不小心点多了,真的吃不完。”她用筷子指了指那盘色泽诱人的红烧肉,“你看这个,再不吃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浪费多可惜。”
她又夹起两块糖醋排骨放到他碗里,脆骨碰在碗沿上发出轻响:“这个糖醋汁泡饭最香了,你快尝尝。”接着,她又把煎蛋递过来,“我不爱吃蛋黄,你帮我解决掉好不好?就当帮我的忙了。”
她的话语像轻柔的羽毛,一点点拂去元宝的窘迫和不安。见她如此真诚,元宝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饥饿感最终战胜了羞涩,他小声说了句“谢谢清桐”,然后接过她递来的勺子,和她一起分享起这顿丰盛的午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梦清桐递来一张纸巾,眼神里带着笑意。
元宝接过纸巾,偶然瞥见她手腕上戴着的崭新电子表,硅胶表带看起来时尚又昂贵。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腕往袖口里缩了缩。
气氛缓和下来,元宝一边吃一边找话题:“清桐,你是自己来报到的,还是家里人送的?”
“自己来的。”梦清桐舀了一勺汤,语气轻松,“我走读,不住校,带的东西少,晚上就回家。”她嚼着食物的动作微微一顿,像是随口反问,“你呢?”
“我爸送我来的,一大早就骑电动车驮着我来的。”元宝老实地回答,嘴里塞着红烧肉,没注意到对面的人瞬间细微的变化。
梦清桐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红烧茄子的酱汁滴落在蓝白校服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污渍。她盯着碗里的米饭,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似乎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突然涌上来的情绪。窗外的鸟鸣声似乎变得格外刺耳。
“你爸爸……”她张了张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最终没问出什么,只是低下头,猛地扒了两口饭,瓷勺碰到碗边,发出清脆的叮响。
就在刚才那瞬间,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那是母亲旧木箱里一张颜色过于鲜艳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黑色大衣,背景是下着雨的巷子,母亲曾说那是父亲在她出生后第七天在产房外拍的。可她对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没有任何温暖的实感,指尖触碰照片,只能感到光洁的冰冷和一种虚无的缺席。
他很早就抛下了她和母亲。这份被剥离的缺失,像一道隐秘的伤疤,让她很难真正相信那些轻易说出口的承诺和温情。元宝那句“我爸送我来的”,像一颗小石子,无意中投入了她心湖的静水,漾开了一圈圈复杂而晦暗的涟漪。
她很快收敛了情绪,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元宝熟悉的、略带狡黠又明媚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快吃吧,”她用筷子轻轻点了点元宝的餐盘,“下午还有课呢。”
元宝点点头,继续享用着这顿出乎意料的丰盛午餐,心里充满了对同桌的感激。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餐桌上,温暖而明亮。他只是隐约觉得,梦清桐刚才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对劲,但那份感觉很快就被食物的美味和她的笑容冲散了。
而他并不知道,在那张带笑的的面孔下,一场无声的细雨,刚刚淋湿了一片无人知晓的荒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