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跑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元宝跟在梦清桐身后一步远的距离,沉默地走着。方才那场近乎审讯的对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他晕头转向,心底那点刚刚因共享午餐而升起的暖意,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无措和隐隐的难堪。
她马尾辫的发梢随着她的步伐轻轻甩动,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无声地强调着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灼晒后的特有气味,混合着她发间残留的、此刻却显得格外疏离的樱花香。
梦清桐走在前面,背脊挺直,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决绝。她的心情绝非表面那般平静。胸腔里像是关着一头躁动的兽,方才强行压下去的怒火与某种更黑暗的冲动仍在蠢蠢欲动。他的躲闪,他的自卑,他那苍白无力的辩解,甚至他最后那句近乎认输的“是我想多了”,都像燃料一样投进她心里的火堆。
她讨厌他那种眼神——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会轻易将他吞噬。她更痛恨他心底那份根深蒂固的、觉得自己不配得到美好的卑微。这让她所有的“给予”和“靠近”都显得像是一场笑话。凭什么?她选中的人,怎么能是这副模样?
但另一方面,一种更冷静、更掌控的念头又浮了上来。就像驯服一只受惊的雀鸟,急躁只会让它撞得头破血流。或许……她该换一种方式。恐惧能让人服从,但碎裂之后的重塑,才能得到真正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脚步微微放缓,似乎是在等他跟上。
元宝察觉到她速度的变化,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加快了步子,与她重新并肩,却下意识地保持着一丝微妙的距离。
“元宝。”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听不出情绪,却也不再是刚才那种甜得发腻的冰冷,“刚才……我话说重了。”
元宝猛地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侧过头,看向她。阳光勾勒着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真切。
“我只是……”她似乎在斟酌词句,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校服袖口,“不喜欢别人骗我,尤其是……你。”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过元宝混乱的心绪。
“我没骗你,清桐。”元宝急忙辩解,声音里带着委屈和后怕,“我真的是那么想的……可能我说得不好,但我没想骗你。”
“我知道。”梦清桐打断他,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神复杂,里面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懊恼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元宝无法捕捉,“是我不该……逼你那么紧。”
她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树荫笼罩着两人。“元宝,这个世界很现实,有时候甚至很残酷。”她的目光望向远处嬉闹的人群,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自卑和退缩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失去更多。别人不会因为你觉得‘配不上’就对你手下留情,反而会更容易践踏你。”
元宝沉默地听着,手指紧紧攥着裤缝。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来自乡村的他,比同龄人更早地触摸过生活的粗糙边缘。
“你想要平凡普通,能陪你过日子的人,这没有错。”她的视线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力度,“但你自己首先得立起来。否则,哪怕真的遇到了那样一个人,你又拿什么去守护你想要的‘一辈子’?靠你裤兜里那张时刻担心丢失的饭卡吗?”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元宝内心最隐秘的焦虑和不安。他的脸白了白,嘴唇抿紧。
梦清桐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见好就收,语气稍稍放缓:“当然,这些话说来容易做来难。但至少……你可以试着从相信身边人的‘心甘情愿’开始。”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比如,我请你吃饭,就是单纯的想请你吃,不需要你时刻惦记着怎么还。这份心意,你大大方方接受,比你去想着做什么零工来‘偿还’,更让我高兴。”
这番话听起来通情达理,甚至带着鼓励和安慰。元宝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了一些。虽然仍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但她不再咄咄逼人,反而显得真诚,让他心里的委屈和恐惧消散了大半,甚至生出一点愧疚——或许,真的是自己太敏感、太小家子气了?
“我……我知道了,清桐。”他低声说,态度软化下来,“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梦清桐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抚平。“走吧,快打预备铃了。”她率先转身,走向教学楼的方向。
这一次,元宝跟上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他看着前方少女挺拔而略显孤傲的背影,心情复杂。她就像一团迷雾,时而冰冷刺骨,时而又仿佛透出一丝微光,让他害怕,又忍不住想去靠近,去弄清楚。
然而,元宝没有看到,走在前面的梦清桐,眼底那片深沉的暗色并未散去,反而变得更加幽邃。驯服的第一步,是打碎他原有的、脆弱的壳。然后,才能由她来亲手重塑一个完全符合她心意的、眼里只有她的元宝。
刚才那番话,半是真心的告诫,半是精密的算计。她要让他对自己产生依赖,不仅是生活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让他觉得,只有她能看到他的脆弱,只有她会“直言不讳”地“点醒”他,只有她……是特别的那一个。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什么。裂痕已经悄然出现,而更多的暗影,正潜伏在通往教室的回廊尽头,等待着下一个时机,将懵懂的猎物,更深地缠绕进早已编织好的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