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着桌面,木纹的纹路在眼前扭曲、变形,仿佛要将他吸入其中。他不敢抬头,不敢移动分毫,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道黏在背上的视线——灼热、偏执,如同跗骨之蛆,寸步不离,几乎要将他钉死在座位上。
突然,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袭来。梦清桐冰凉的手指强硬地掰过他的脸颊,强迫他转向她,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让元宝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看着我,元宝,”她的指尖用力戳在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带着宣告所有权的蛮横,“你是不是忘了?从开学第一天,我坐在你旁边开始,你就只能是我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元宝的耳膜,带着令人窒息的绝对意味:“以后离所有女生远点,男生也一样。你的视线里只能有我,你的耳朵里只能听我的话,你的心里,”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狰狞的、满足的笑意,“只能装得下我一个人。”
她的双手再次紧紧抓住元宝的头,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呼出的气息带着冰冷的甜香:“你就这么不愿意看我吗?我长得没有那么丑吧?还是说……”她的声音陡然转冷,眼底掠过一丝残忍的兴味,“你被我刚才的样子吓到了?”
“我……”元宝想反驳,想呐喊这荒谬的一切,想说这是学校,想说他们是平等的同学,他的人生由不得她来主宰!但所有的话都被她眼底翻涌的、深不见底的偏执与黑暗堵了回去。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他惊惧的瞳孔里,眼前这张漂亮的脸蛋似乎正在暗影里扭曲、膨胀,化为一尊滴着血的、择人而噬的修罗像。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血液。这不是玩笑,不是赌气,这是她撕开所有伪装后,最真实、最野蛮的宣告。像一头强大的母兽,用最直接的方式在自己的领地边缘留下气味,警告所有可能的觊觎者,同时也将她的所有物,牢牢钉死在这无形的疆界之内。
“三年,”梦清桐的声音忽然又放软了,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唇瓣,“还有三年,元宝。这三年里,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待在我身边。”她的眼神落在他手腕上那圈已经开始泛青的指痕上,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千斤重压,“要是敢跑……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个学校。”
三年。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狠狠砸在元宝的心上,砸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看着梦清桐脸上那抹掌控一切的、带着快意的笑容,只感到无边无际的、名为绝望的黑暗,正一寸寸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梦清桐却忽然松开了他,仿佛刚才那骇人的压迫感只是元宝的幻觉。她开始旁若无人地为他整理起校服,指尖捏平他衣摆的褶皱,手掌从上到下抚过他的胸膛和后背,将布料碾得平整服帖。她垂着眼,长睫微颤,动作细致又专注,方才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已然恢复血色。当最后一粒纽扣被她扣好,微凉的指尖似是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腰侧,甚至轻轻捏了一把,感受着那截紧绷的腰线,随即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向自己的书包。
她的整理速度快得惊人。深黑色的长发在她指间绕了两圈,便用一根樱桃红的发绳利落地束成高马尾——方才的纠缠让发丝有些凌乱。鬓角几缕碎发被她用掌心三两下压平,服帖地垂在颈侧。她甚至拿出湿巾,细细擦去鞋子上蹭到的灰尘,连鞋带孔里的泥点都不放过。整个过程不过半分钟,当她重新坐直身子时,校服袖口挽得恰到好处,蓝色布料上的褶皱也被她用膝盖顶直。一切恢复如初,仿佛几分钟前那场将元宝抵在墙角的激烈冲突从未存在。
“怎么了?我脸上有灰吗?”她把用过的湿巾纸团精准地抛进角落的垃圾桶,转回头看向元宝时,嘴角扬起标准的、带着梨涡的甜美笑容,甚至露出了左侧那颗小巧的虎牙,眼神清澈无辜。
教室前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几个穿着同款蓝白校服的男生吵吵嚷嚷地涌了进来,带着一身操场的塑胶味和汗味。元宝下意识屏住呼吸,身体绷紧,然而那几个男生径直走向饮水机,连目光都没扫过他们这边。紧接着,午休结束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教室,正午的喧嚣像潮水般迅速漫溢开来,淹没了方才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班长,你小学是哪个学校的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生抱着保温杯凑过来,一脸好奇。
“我是实验小学的。”梦清桐自然地接过对方递来的草莓糖,捏着糖纸的动作优雅得像在剥花瓣,笑容无懈可击,“你呢?”她目光扫过女生手腕上的卡通手表,语气亲和,丝毫看不出片刻前的疯癫模样。
“班长,你们回来的可真早啊!”另一个扎双马尾的女生把午餐袋往她桌上一放,“尝尝我妈烤的司康,加了蔓越莓!”
梦清桐接过来,笑得眉眼弯弯:“谢谢你,闻着就香。”她捏起一块司康,小口品尝,姿态优雅得体,与之前那个眼底燃着野火、将元宝死死按在墙上的少女判若两人。
“清桐姐!”隔壁班的女生扒在门框上探头,“你们班班主任是不是很凶啊?”
“不凶呀,挺和蔼的。”她抬眸回应,声音清甜得像加了冰的橘子汽水,“就是要求有点高。”说话间,她抬手将鬓边一丝不存在的乱发别到耳后,姿态自然流畅。
“班长,你刚才在讲台上说‘愿为班级竭诚奉献’的时候,声音超稳的!我站上去腿都抖,我要是有你一半胆子就好了。”
梦清桐笑得谦逊:“过奖了,其实你多练几次就好了。把想说的话嚼碎了咽下去,再开口就不抖了。我只是把想说的说出来而已,相信自己,你也可以做到的。”她顿了顿,声音更加真诚,“而且还要谢谢大家的信任,我才能当上班长。”
“班长你可真谦虚,我相信你肯定会干好的。”
“那就承你吉言了。”梦清桐抬眸微笑,光芒在她精致的脸上跳跃,完美得如同瓷偶。
同学们像众星捧月般围着她,抱怨食堂的汤咸,分享新文具,讨论晨跑太累。她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耐心,回应得体,举止优雅。在所有人眼中,她是亲切热情、能力出众的班长,是笑容甜美、乐于助人的新同学,是挑不出半分瑕疵的、被光芒笼罩的完美存在。
元宝坐在她身侧,看着她自然地与周遭融合,接过糖果,讨论问题,笑容无懈可击。阳光在她蓝色的校服上跳跃,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美好。
可只有他知道,几分钟前按在他肩上的手指有多用力,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只有他听见了她压抑的、带着压迫感的喘息;只有他看见了她转身整理时,那藏在柔顺发丝后一闪而过的、冰冷彻骨的眼神。
这精巧完美的伪装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未愈合的扭曲伤口,多少被强行压抑的癫狂能量?就像正午的太阳,表面光芒万丈,内核却在持续着毁灭性的聚变。而梦清桐,正安然地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扮演着那个无可挑剔的“完美”角色。
“发什么呆?”梦清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带着午后慵懒的调子,却让元宝脊背一凉。她将半块橘子硬糖递到他面前,“快吃吧,别愣着了。”
元宝看着那半块糖,胃里一阵翻腾。他不想吃,甚至感到愤怒。他试图表达拒绝,嘴唇刚动了动,梦清桐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虽然脸上的笑容未变,但压低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却带着冰冷的威胁:“快点儿把它吃了。要不然……我不介意让你再重温一下刚才的‘经历’。”
一股无力感席卷而来。元宝手指微颤地接过那半块糖,触到她指尖冰凉的温度。他抬眼,望进她的瞳孔,那里面映着他自己紧绷而苍白的脸,清澈眼底深处,却是一片令人恐惧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机械地把糖塞进嘴里,甜腻的橘子香精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教室后排男生们讨论游戏的笑闹声,前排女生画图的沙沙声,头顶风扇单调的嗡鸣,一切都充满了新学期的朝气,唯独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罩里。
梦清桐满意地看着他喉结滚动,咽下糖块。她洁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当元宝完成吞咽动作的瞬间,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疤里,一种近乎噬骨的满足感掠过眼底,仿佛完成了一次隐秘的标记和融合。
元宝嚼着毫无滋味的糖,内心充满了荒谬的疑问:为什么好像半个学校的人都认识她?都能如此自然地和她交谈?
梦清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侧过头,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近乎轻蔑的语气低声说道:“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很多都是我小学同学。”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冷嘲,“或者说……叫跟班更贴切些。他们,不过是一些会喘气的、还有点用的工具罢了。”
话音未落,课桌下突然伸来一只手。梦清桐的指尖冰凉得像突然覆上的雪,猛地攥住了元宝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元宝瞬间疼得蹙眉,指腹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掌心的湿冷混着某种执拗的狂热,透过皮肤传递过来。
“但你不一样,元宝。”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专注,“我对你不一样,这点,你得清楚,也必须相信。”
手腕上的桎梏和这诡异的话语让元宝猛地一颤。恶心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松开!”他咬着牙,试图甩开她的手,却被攥得更紧,糖渣混着苦涩的唾沫被强行咽下,“我不管你那些‘工具’还是‘同学’,我只求你离我远点!”
他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不屑,在他眼中,此刻的梦清桐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荒诞剧本里的小丑:“我只想过正常的校园生活,懂吗?不是陪你玩这种令人作呕的占有欲游戏!”
空气瞬间凝固。
梦清桐维持着前倾的姿势,攥着他手腕的动作有零点几秒的僵硬。放在桌下的膝盖似乎猛地撞到了桌腿,让她整个人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的蝴蝶。但这细微的失态被她迅速压下,快得如同错觉。她垂下眼睫,再抬眼时,嘴角那点残余的笑意已经彻底冷透,凝结成冰。
“‘正常’?”她重复着这个词,发出极轻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声。“我劝你,学会用我喜欢的方式说话。”她的声音陡然压低,一字一顿,像是冰冷的铁钉砸进木头里,“别逼我用你更不喜欢的方式……来‘纠正’你。”她倾身向前,温热的呼吸拂过元宝的耳廓,语气里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彻底碎裂,“你偏要跟我对着干,只会让我的‘不开心’……翻倍。”
元宝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片深潭里,除了惯常的冰冷和漠然,还翻涌着一种他此前未读懂的、近乎狂热的偏执暗潮。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牙齿开始发酸。那颗没吃完的糖,原来早就甜得发苦,只剩下令人作呕的 artificial 味道。
见她油盐不进,沟通完全无效,自己除了收获一肚子窝囊气和手腕上的疼痛外一无所获,元宝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疲惫。他决定放弃沟通,把自己像焊条一样焊死在这张课桌上。他猛地趴了下去,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用后脑勺对着她,用最直接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彻底的拒绝和隔绝。
何必跟一块捂不热、砸不碎,反而会割伤自己的冰块较劲?
元宝的脸颊埋在臂弯里,校服袖子摩擦着桌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沉重地钉在他的后颈上,灼热、偏执,让人头皮发麻,仿佛要透过皮肉,窥视他脑中的所有念头。
他的肘尖硌在课桌边缘一道陈旧的豁口上,那裂缝像被什么野兽啃噬过的旧骨,凉意透过磨薄的校服布料,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肉。他将额头深深砸进臂弯深处,腕骨压着冰冷而略粘的书面。稍微调整手臂姿势时,睫毛扫过肘弯内侧敏感的皮肤,那片自我营造的黑暗便如同一口倒扣的铁锅,将他半张脸死死扣在浓黑得令人窒息的深渊气息里。
周遭的声响——前排转笔的咔嗒声,后排男生压低的嬉闹声——似乎都在逐渐模糊、飘远,向着教室天花板浮去。唯独旁边那道视线,如有实质,不偏不倚地死死“钉”在他后颈凸起的骨节上,压得他肩胛骨都仿佛发出细微的错位声,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钉”进了椅子里,动弹不得。
袖口被不断渗出的冷汗浸得发沉、发凉。他蜷起手指,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掐出五个深深的、月牙形的白痕,却连让指关节发出半点细微声响的勇气都没有。
他知道梦清桐还在盯着他。那视线正慢慢收紧,像一道无声的绞索,勒得他喉咙发紧,呼吸困难。而他,就像一块被潮水冲上沙滩的浮木,孤立无援,只能眼睁睁看着下一波更大的浪头打过来,将他彻底吞没在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黑色海洋里。
他甚至能“触摸”到那道视线的形态——它有重量,有温度,甚至带着某种黏腻的、令人不适的触感。在一片寂静的自我封闭中,他听见的只有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失控的心跳。
他能想象出梦清桐此刻的姿势:或许正单手支着下巴,那双阴翳的瞳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晃动着,如同欲坠的墨点;或许她的指尖又在无意识地转动那支昂贵的笔,瞳孔里翻涌着他无法理解的、偏执的暗潮,那潮水正顺着这令人窒息的目光爬过来,一寸寸侵蚀他的皮肉,钻入他的骨髓。
他只能憋屈地、绝望地安慰自己:随便吧,反正这具身体,早就被她的视线洞穿得千疮百孔,也不差这一次了。
突然,斜前方传来笔帽轻轻叩击桌面的声响。嗒。嗒。像某种带着不耐烦的、隐秘的暗号。
元宝的睫毛在臂弯制造的黑暗里轻轻颤动了一下,却反而把脸埋得更深,直到鼻尖紧紧抵住肘关节,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属于自己的温度。他知道这是梦清桐在等他抬头,等他像之前那样皱着眉、带着恐惧或恼怒回应她,等他眼里重新映出她所期待掌控的情绪。
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彻底缩成一个沉默的、拒绝给予任何反馈的、角落里的影子。
“装死装够了?”梦清桐的声音透过臂弯的缝隙渗进来,带着冰锥刮擦玻璃的质感,元宝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她此刻微微蹙眉、不耐却又强压着的表情。
他故意让呼吸声变得均匀绵长,将沉默凝聚成一面密不透风的盾牌,死死挡在两人之间。
桌面忽然传来一下明显的震动。
是她的笔尖,带着泄愤般的力道,狠狠戳在练习册上,让纸页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闷响。“我在跟你说话。”这一次,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修剪得浑圆的指甲甚至隔着薄薄的校服裤,抵在了元宝的大腿上,带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刺痛,宛如被小型兽类用牙齿不轻不重地硌了一下。“别用这种方式……敷衍我。”
“怎么?还没多久,就连我的话都不屑于回答了吗?”她的指尖顺着练习册的边缘缓慢爬行,即将触碰到他放在桌面上、因为紧张而汗湿的手背上的细微汗毛。
元宝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缩回臂弯之下,动作幅度之大,让膝盖“咚”地一声撞在了桌腿的横梁上。一阵钝痛传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感觉到她因为倾身而带来的微弱气流,几缕发梢扫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元宝,”她的声线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循循善诱却又暗藏杀机的味道,“你知道藤蔓缠树,最先勒断的……会是哪根枝桠吗?”
到底要怎么说她才能明白?他已经把拒绝的话剁得粉碎,几乎是喂到了她的嘴边——“我要正常的生活”、“别缠着我”、“我的世界不欢迎你”——每一句都耗尽他舌根最后的力气,带着血沫的腥气。可她偏偏像是听不懂人话,非要徒手把这些碎玻璃似的言语重新捏合成型,再狠狠地、一片片地塞回他的心脏,扎得他鲜血淋漓。
“是那根……妄想朝着不属于它的太阳生长的枝桠。”梦清桐不紧不慢地自问自答,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低语,内容却冰冷如刀。“你看窗外那些树,哪一棵不是被藤蔓缠得‘心甘情愿’?偏偏你要做那棵长歪的,以为拼命弯着脖子,就能躲过注定要缠绕上来的根须吗?”
他想嘶吼“我不是任你缠绕的树”,想说“你的藤蔓只会把我勒死窒息”,可所有的话涌到舌尖,都变成了苦涩无比的药汁,和着喉咙里翻涌的窝囊气一起被强行咽下,堵得胸腔闷痛欲裂。
“元宝。”这次,梦清桐的声音里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像冰层之下开始汹涌躁动的暗流,危险且不稳定。“我希望……你能学会‘服从’我。”她的身体再次往前倾了倾,带来更强烈的压迫感,“只要你肯乖乖的,之前你说的那些混账话,我可以当成从来没听过。”这仿佛是一种恩赐,却带着施舍般的残忍。
吊扇的风叶转动,改变了气流的方向,卷起她几缕碎发,有两三根轻飘飘地落在了元宝的练习册上。他明明已经把“拒绝”和“远离”说得比碎玻璃还要锋利尖锐,每一个字都带着让人疼痛的尖刺,可她偏偏像是毫无知觉,赤着脚就踩了上来,任由脚底被割裂出血珠,还要把那渗出的红色举到他眼前,偏执地追问:“你看,这颜色……是不是你心里本该有的颜色?”
元宝猛地睁开了眼睛。
臂弯的缝隙里漏进三两缕光线,像泼洒的碎汞,镶嵌在自我制造的浓黑阴影里。他透过那细微的光隙,看见梦清桐垂落的发梢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把她瞳孔深处那固执到极点的疯狂照得异常清晰——那光并非温暖的日光,而是黑曜石断裂时迸出的幽冷反光,是雪夜里饿狼锁定猎物时眼中闪烁的、贪婪而冰冷的光芒。
于是,他选择彻底闭上了眼睛。连最后一丝因抗拒而皱紧的眉峰也彻底松开,刻意制造出的、均匀的呼吸声从臂弯下透出来,在他与她之间,凝结成一道森然冰冷的、密不透风的铁壁。这堵墙由无数个“滚开”和“拒绝”熔铸锻打而成,任凭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出怎样的凹痕,任凭她声线里淬炼出的短刀如何疯狂凿击,也休想让这铁壁露出一丝缝隙,漏进一丝她所期待的风。
梦清桐悬在半空、即将再次落下的指尖,突地、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细微的震颤从敏感的指腹迅速爬升,蔓延至整个手腕。
她眼底那片几乎凝固的冰冷寒意,骤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死死盯着元宝露在袖口外的那一截腕骨——皮肤是紧张下的青白色,像未曾开刃的锡器,上面覆着一层细软的绒毛,正随着他伪装出的、“熟睡”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放在桌下的膝盖猛地前倾,重重撞在课桌下沿,发出沉闷的声响。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早已攥成拳头,指甲深陷。
“我让你抬头。”她的声音沉在喉咙最深处,像野兽压抑的低吼,带着最后通牒的味道。
元宝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却只是更加决绝地把脸往臂弯的深处埋去,仿佛要寻求最后一点可怜的庇护。后颈那截暴露在日光下的皮肤,白得有些刺眼,甚至能看清上面细密的绒毛。梦清桐的视线像毒针一样钉在那里,脑海中突然闪过上周在厨房看到的景象——一块苍白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冻肉,静静地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
这个联想让她指尖的血液瞬间灼烫起来。她的手指剧烈地蜷缩起来,指甲更加用力地嵌进掌心的旧疤,尖锐的疼意刺激着她,让眼底那抹猩红的疯狂色彩愈发浓烈。她再次靠近元宝,鼻尖几乎能嗅到他头发上那廉价洗衣粉的味道,这股味道此刻让她胃里一阵翻搅,莫名的烦躁和暴戾升腾而起。那劣质的香精味,像蹩脚的香水,试图掩盖某种她认为低贱的本质。
此刻,在她扭曲的内心视角里,元宝的存在变得无比龌龊不堪,他的抗拒则是最不可饶恕的冒犯。
“最后一次。”她弯下腰,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廓,呼出的气息灼热,带着血腥味的甜腥,“抬头。看我。”
趴在桌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元宝极其缓慢地侧过脸。他的脸颊被手臂压出了清晰的红色印痕,眼尾因为极力隐忍和复杂的情绪而凝结着些许未干的水汽,模糊了睫毛。但是,当他的眼睛完全显露出来时——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片死寂的、结冰的湖面,平静无波,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没有。
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空洞,漠然,就像是在看一块挡路的、没有生命的石头,一件与己无关的杂物。然后,没有任何停顿,他转回头,重新将脸深深地、彻底地埋进臂弯之中,决绝地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她的一切。
就是这个眼神。
轰——!
梦清桐的脑子里像是突然炸开了一口巨钟,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淹没了所有理智的弦音。在那片深海的死寂轰鸣里,她看见自己的手猛地悬在半空,五指弯曲成爪,指尖离他后颈那截脆弱的皮肤只有几毫米的距离。一股强烈的、扭曲的冲动攥住了她——她迫切地想要看到元宝哭泣,想要看到他崩溃,想要看到他流露出痛苦和屈服的表情,想要彻底摧毁他此刻这副冰冷的、将她彻底排除在外的漠然!
只有这样,他再也无法用这种……看石头一样的眼神看她!看任何人!
“叮铃铃——!!!”
就在这时,下午第一节课尖锐急促的上课铃声,如同救赎般猛地炸响,撕裂了教室里凝固到极致的低气压!
梦清桐所有蓄势待发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那只差几毫米就触及他皮肤的手还保持着弯曲的、攻击性的弧度。她的胸腔剧烈起伏,喘出的气息带着一股灼热的、近乎血腥的甜腻味。
几乎是铃声落下的同一瞬间,班主任夹着课本和点名册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都安静!没听到上课铃吗?”班主任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目光威严地扫过整个教室。
梦清桐猛地收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她死死盯着元宝的后脑勺,嘴角极其僵硬地咧开一道冰冷的缝隙,从牙缝里挤出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语:“算你……走运。”
她直起身,向后退了一小步,鞋底在地面上不自然地碾了碾,仿佛要擦去什么痕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却丝毫无法照亮她此刻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暴戾和失控,像一锅煮沸的、咕嘟冒泡的沥青,危险而粘稠。
“不过啊……”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弯下腰,用那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鬼魅般的音量,一字一字地轻声说道,气息冰冷地拂过他的耳廓,“我会盯着你的。一直盯着。你是逃不了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发出一连串极低、极轻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轻,却像冰冷的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钻进元宝的耳膜,爬进他的脑髓。
梦清桐最终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她垂在身侧的手,还在一下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攥紧,松开,再攥紧。阳光掠过,隐约可见她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似乎渗出了些许细微的、暗色的血丝。
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吊扇还在头顶慢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单调的嗡鸣,徒劳地搅动着这间教室里弥漫不散的、沉重而压抑的空气,将那无声的绞索,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直到班主任开始讲课,元宝才敢在臂弯的绝对黑暗里,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不争气的、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了一切强装的镇定和压抑,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粗糙的校服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