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元宝才慢慢吸了口气,试图振作起来。不想这些了,听课要紧。爸借来的钱不能白费。学习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一条看似清晰的出路。
他攥紧汗湿的笔,强迫自己盯住黑板。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留下断断续续的痕迹。老师平稳的语调像背景音,试图盖过心里的惊恐。他标出笔记重点,字迹因手颤而歪斜,却写得异常用力,仿佛能把所有不安都钉进纸里。后背还在隐痛,但他强迫自己忽略,反复默念公式,将委屈和恐惧死死压进心底。
周围翻书声沙沙作响。元宝笔尖一顿,想起父亲递钱时通红的眼眶和手背的青筋,还有那句“好好学,啥也别想”。他猛地甩头,把注意力拽回黑板。
老师讲着例题,粉笔笃笃地敲着。元宝跟着演算,草稿纸边角写满了数字。算错就狠狠擦掉,橡皮屑像碎掉的心事。再下笔时,笔尖稳了些,带着破罐破摔的专注。
身侧的梦清桐没了动静,只有偶尔轻微的书页翻动声。元宝肩膀仍绷着,但不再失控颤抖。他能感到那冰冷的视线仍黏在身上,但他强迫自己不理。题还没解完,路还长,不能为她毁了自己。
梦清桐用余光瞥见他的变化,心底浮起一丝冰冷的笑。
他内心的绝望、强压的慌乱、细微的颤抖——都是她的杰作,让她满足得像干涸的土地逢了暴雨。她盯着他校服袖口的磨损,想起他后颈汗湿的皮肤,温热微颤,像雪地里埋着的红果。
元宝背脊挺直,却僵硬如即将崩断的竹片。握笔的指节绷得惨白,笔杆凝着薄汗。视线落在课本上却未聚焦,眼皮不时跳动。
老师讲着课,梦清桐毫不在意。她只听着身边的动静: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吞咽口水的轻响……这些声音像丝线缠紧她的心,勒得越紧,她越觉扭曲的舒畅,像饮下毒蜜。
她故意转了转笔,金属帽发出轻响。
元宝像受惊的兽,猛地一颤,笔差点脱手。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弯。指尖划过课本碎花图案,触感微凉。想起他被逼墙边时,指甲缝可能嵌着墙灰与血丝。此刻他桌下的左手,一定也在抖吧?
胳膊肘“无意”地轻碰他校服袖子。
布料干的,却像沾了火星,让他猛地缩身,椅子腿划出刺耳轻响。几个同学回头来看。元宝慌忙低头,耳尖脖颈瞬间红透。
看他红透的耳尖,梦清桐心底满足感升腾,像血管里融化了晒暖的棉花糖。
下课铃响前,老师布置作业,粉笔声尖锐。元宝伸手翻笔记本,动作慢得像慢放,指尖刚触纸页又缩回。梦清桐瞥见他手背青筋突突跳动,如受惊的小蛇。
她看了眼钟,时间快得让她意犹未尽。
偏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带丝伪装的关切:“鞋带松了。”
元宝肩膀瞬间绷紧,如被定身。低头去看,手指迟疑地碰鞋带,又顿住僵在半空。他怕又是圈套。梦清桐看他悬空微颤的手指,指节泛青,掌控欲得到满足。
真乖。连恐惧都这么“听话”。
元宝系好鞋带,手指仍轻颤。她见他手背青筋又跳了下,如海浪拍打无法闭合的贝壳。
她随意伸手,语气不容拒绝:“左手给我。”
元宝猜不透她想干嘛,满心抗拒恐惧,但在她压迫的注视下,不敢违逆,缓慢迟疑地递过左手。
指尖刚触她皮肤,就如触电般想缩回。但梦清桐更快,五指如钳按住他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绝对掌控,轻轻下压。他眼皮受惊垂下,不敢对视。这顺从又恐惧的小动作,让她心里如羽毛搔过,泛起痒意和满足。
课桌下,无人见的阴影里,梦清桐左手紧抓元宝左手。无声的掌控正在上演。
元宝浑身僵硬别扭到极点,无法集中注意力。你不想学,我还想学呢!别打扰我!他只能无声控诉。
“别乱动,”梦清桐压低声音警告,“被老师发现……可就不好了。”话语轻飘飘,却精准戳中他最深恐惧。
听到这话,元宝呼吸更乱,鼻尖沁出冷汗。内心烦躁恐惧得快爆炸,却仍不敢抬头看她,怕见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寒潭,里面只映着他自己被恐惧攫住、无处可逃的影子。
梦清桐看他紧绷的下颌线,更阴暗的念头窜上——想留下齿痕。想看他疼得皱眉时眼里会不会溢更多水光;想听他咬牙却漏出的闷哼;想让他每寸疼都刻上她名字。
“清桐…别这样…我实在…受不了了…”元宝声音颤得厉害,细如风中游丝,充满哀求崩溃。
她这才大发慈悲般慢悠悠收回手,转回头时,脸上已换上恰到好处的、甚至带点腼腆的淡淡笑意,仿佛刚才桌下胁迫从未发生。
她拿笔,在草稿纸角落漫不经心画个小圈,写进“元宝”二字,笔尖反复用力戳刺那名字,直到纸页戳出破洞,墨渍晕开,像滩化不开的暗血。
他是她的。
这念头在她心里疯长,炸开带来尖锐刺痛,又被更浓稠病态的霜甜覆盖。
下课铃终于响了,如赦令。元宝几乎条件反射地立刻站起,想逃离这窒息位置,却被梦清桐看似无意伸出的脚轻轻勾住椅子腿。他身体一僵,猛顿住,回头看她的眼神里塞满巨大恐惧,那恐惧如突然降临的万籁俱寂,连自己狂跳的心跳声都震耳欲聋。
梦清桐故意把自己的笔袋往他那边“不小心”一推,拉链蹭过他书脊,发出轻微刮擦声。元宝手像被惊吓,猛一抖,碰掉自己铅笔袋,文具“哗啦”散落一地。他慌忙蹲下捡,手指因颤抖不听使唤,几次碰到橡皮却捏不住,橡皮弹跳两下,停在她鞋边。
他不得不抬头看她,眼底慌乱如决堤洪水,再也无法掩饰。半边脸还残留未褪尽的苍白,嘴唇死死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梦清桐弯腰,优雅捡起橡皮,指尖捏着递到他面前。距离很近,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汗味,混着点少年清浅的淡香,但盖不住那骨子里透出的、因她而生的瑟缩恐惧。
“谢…谢谢你。”他开口时,声音沙哑粗粝,如经风暴。指尖轻颤着接过橡皮,不可避免擦过她手心,那细微触感却像涟漪在她心中扩散开一丝酥麻快意。
她没说话,直起身,好整以暇看他手忙脚乱把文具胡乱塞回笔袋,手指因慌乱几次对不准开口。
梦清桐抬起眼,对着他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又明媚,像是最和煦的春日阳光,能驱散一切阴霾。可只有她自己,和饱受其苦的元宝才知道,那阳光般的笑容底下,藏着怎样磨得锋利的刀,怎样缠得死紧的绳,是怎样一种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吃入腹、连骨头渣都不剩的饥饿与贪婪。
“怎么了?这是要去哪儿啊?”她轻声问道,声音温柔得仿佛流淌着蜜糖,带着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魔力。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她的残暴,元宝或许永远会被这副完美的假面所欺骗,永远将她视为那个亲切、优秀、无可挑剔的梦清桐。
她单手托着腮,看似慵懒闲适地倚靠着,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紧紧吸附在元宝身上,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甚至是贪婪地探寻着他脸上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元宝的眉峰因紧张和抗拒而不自觉地蹙起,嘴角细微的弧度里藏着怎样的犹豫和恐惧,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瞳孔骤然收缩的瞬间,甚至鼻翼因为情绪激动而轻微翕动时泄露的所有信息……她都尽收眼底。
她从他突然放慢的语速里读取紧张,从他下意识移开的视线中捕捉逃避,连他呼吸节奏那微不可察的紊乱和颤抖,都逃不过她苛刻的审视。
元宝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梦清桐仔细观察着他这一系列无法完全控制的微表情,心下立刻了然——他还有事瞒着她。一股被忤逆的怒火悄然窜起。亏自己刚才还觉得他“乖”!
“你到底想干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呀,”梦清桐把一条腿优雅地翘到另一条腿上,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在课间闲聊,“我保证,不会生气的。”但元宝比谁都清楚,那双此刻看似平静的眼睛背后,藏着怎样可怕的风暴。
梦清桐身材高挑,即使元宝此刻猛地站起来,头顶也仅仅比她高出几分,这种体型上的差距,无形中也加剧了他所感受到的压迫感。
元宝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胸腔里像揣着一只受惊过度、疯狂乱撞的兔子,事实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至极的念头:出去!立刻出去!离她远一点! 可这话能直说吗?说“我想躲开你”?他不敢。
那……撒谎?说“想去厕所”?或者“有东西忘在宿舍了”?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迅速且恐惧地否定了。想起之前仅仅因为饭卡钱撒谎就被拆穿并遭到那般对待,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试一次。说不是办法,不说更不是办法。梦清桐显然已经起了疑心,一旦撒谎被戳穿,那后果……他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
自己到底该做点什么才能渡过眼前的难关?
元宝再一次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没想到在这个看似自由的校园里,他连最基本的行动自由都无法拥有,一举一动都要看别人的眼色,活得像一只被提线牢牢操控的木偶。梦清桐盯着他低垂的眼睑,那截微微颤抖的睫毛,此刻成了磨砺在她眼底的砂纸,将内里的暴戾之气一点点磨得翻涌起来。
一股邪火“腾”地窜上她的后颈,她的手猛地收紧。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扬手给他点教训的冲动,想狠狠抓住他的手腕,逼他抬头直视自己,想让他疼,让他哭着把那些藏着掖着的心事全都吐出来。凭什么? 他是她的,从头发丝到脚指尖,连呼吸都该染上她的气息,凭什么敢有她不知道的事?她对他如此“特别”,如此“重视”,他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不应该对她说的?
可她的视线扫过他紧抿的、被牙齿咬得泛白的下唇,那一点可怜的痕迹,又让她想要施暴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
喉间忽然莫名地发紧。
方才那股想揍他的狠厉念头,转瞬间变成了一种密密麻麻的、针扎似的细微疼痛。她想起他那紧张无比、惊弓之鸟般的姿态,若是自己再次动了手,他该有多害怕?那双望着她时总是湿漉漉的、曾经只盛满她倒影的眼睛,会不会再次被浓重的恐惧和怯懦所覆盖?
不行。
她的人,只能由她来“保护”。别说亲手揍他,就是旁人多看他一眼,她都想剜了对方的眼睛,怎么能让他在自己这里受委屈?(尽管这“委屈”完全源于她自身)
可他竟敢瞒她!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刚刚压下去的火气便如同泼了油一般,在她胸腔里“轰”地燃起一片燎原之势。她猛地欺身向前,冰凉的指尖不由分说地抵住他下颌的弧度,强迫他抬起脸,话语间带着火药引线即将燃尽的嘶嘶危险声:“抬头。看着我。”
“你在怕什么?”她问,声音低沉得像深夜里寂静湖面泛起的、却能溺死人的漩涡,“怕我知道?还是怕我知道了之后……会做点什么?”她的瞳孔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偏执的暗流。
元宝被她的气势吓得猛地一缩,睫毛颤得像风中残蝶。
就这一下退缩,梦清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住了,疼得她指尖都有些发软。她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死死攥紧,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的旧疤,依靠这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稳住几乎要失控的心神。
暴怒与一种扭曲的“爱怜”在她心里疯狂撕扯。一面是灼人的、想要摧毁一切的烈火,恨不得烧光他所有秘密,烧掉他任何想要从她身边溜走的念头;另一面又是刺骨的寒冰,怕自己真的会冻伤这颗已经胆怯无比的心。他这样胆小,肯定是怕我生气才不敢说……我该更“温柔”些,更有“耐心”些,让他什么都愿意告诉我才对。 这两种极端情绪将她撕扯得几乎喘不过气。
“元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颤抖,“你记着,”她顿了顿,眼底翻涌着偏执到极点的光芒,一字一句,如同刻印,“你的事,只能我知道。所有。”空气凝滞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坐下。”她的指节绷出青白,声音从齿缝挤出,冻得人血液凝固。
元宝僵硬地跌回椅子,木质椅面冰得他微微一颤。未及坐稳,下一道命令已劈头砸下:“脚伸过来。”
梦清桐的视线如积雨云压城,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我要踩了。”鞋底悬在他脚面上方,带着审判般的压迫感,“敢出声,就加倍。”
元宝浑身剧颤,像暴风雨中最后一片枯叶。寒意窜上脊背,指尖冻得失去知觉。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鞋底碾落的瞬间,骨头发出细微的哀鸣。剧痛如硫酸泼进血管,灼烧感窜遍四肢百骸。他死咬下唇,指节攥得惨白,肩背绷成一块即将碎裂的铁板。泪水无声涌出,混着绝望砸在衣襟上。
梦清桐甚至恶意地加重力道,欣赏他颈侧突突跳动的青筋和咬出血痕的唇。直到他呼吸近乎停滞,才纡尊降贵般抬脚。
那只脚已麻木得不像自己的,唯余骨髓里翻搅的剧痛。他连喘息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什么。另一只完好的脚此刻更像悬而未落的铡刀。
“记着,”她冰凉的指尖划过他汗湿的鬓角,“痛是我赏的,忍是你该做的。”
元宝睫毛颤得如垂死蝶翼,透过泪雾看见她腿影扫过地面,扭曲如毒蜇。
“疼么?”她声音忽然软得诡异,指尖悬在他肿起的脚踝上方。
“…不疼。”他挤出气音,喉间血腥翻涌。
“也是。”她轻笑着抽手,慢条斯理整理书本,“这点算什么。”起身时,眼底戾气又被餍足的笑意覆盖,“暂且饶你。”指尖掸过袖口,像拂去灰尘,“但我最记仇。”
元宝呼吸骤停。
“这下远远不够解恨。”她俯身,吐息带着地狱般的甜腥,“或许下次你吃饭慢了些,或许看了谁一眼,或许——我忽然想起来了。”指甲掐进他掌心旧痕,“今日的,往后的,一并清算。”
她猛地扳过他脸,逼他直视那双漂亮却疯狂的眼睛。瞳孔里翻涌的占有欲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连本带利,”冰冷指节碾过他发烫的下颌,“你得一分不差地还。”
松开手时,元宝彻底瘫软,泪水洇深了蓝色校服。梦清桐瞥过那点湿痕,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掠过眼底,旋即被漠然覆盖。
转身时衣角带风,声音如烙印砸在他颤抖的脊背上:“账我存着了。随时讨回来。”
抽泣声立刻咽回喉咙,轻得生怕惊动她。
她太知道怎么打磨这种懦弱的胚子。不是敲碎,是要碾成齑粉,连抬头喘息的念想都踏平。要她影子成了他的惊弓之鸟,她声音成了他的缩骨咒。要他从骨子里觉得自己贱如尘泥,连直视旁人的资格都是她施舍。
“还有,”指尖轻飘飘蹭过他冰凉手背,“今晚陪我吃饭。”眼尾泛着病态的红,声音却带着钢针般的压迫,“从今往后,只准陪我吃。”
“…知道了。”
三字抽空他最后气力。后背轰然塌陷,肩膀垮落,整个人如被抽去脊骨的空囊,晃了两晃才勉强撑住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