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把自己深深地蜷缩起来,脊背死死抵着床板里侧那面冰凉坚硬的墙。粗糙的墙皮透过薄薄的衣料,渗来一丝丝廉价的凉意,这凉意短暂地麻痹了骨缝里疯狂叫嚣的灼痛,像给饿极了的人灌下一口冷水,明知于事无补,却能片刻欺骗空空如也的肠胃。他贪恋地汲取着这点可怜的凉意,将身体更紧地贴向墙壁。
他不敢动弹,生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惊扰室友均匀的鼾声。他害怕那些可能投来的、带着睡意的好奇目光,更害怕随之而来的、需要他用谎言去敷衍的追问。编织谎言的疲惫,远比脚踝的钝痛更令人心力交瘁。
他想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一个更安全的姿势。然而稍一屈膝,脚踝处便猛地爆开一阵尖锐的撕裂感,痛楚瞬间窜上脊柱,冲垮了所有防线。生理性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他被疼哭了。或许,也不全是因为疼。还有摸遍口袋发现钱已见底时指尖的冰凉颤抖,还有看着自己迅速肿胀起来的脚踝时心里的那份沉重下坠,还有这份连疼痛都必须悄无声息独自吞咽的、令人窒息的窝囊。
他想回家。这个念头强烈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可是家在那遥不可及的远方,远到他连自己的伤痛都无力顾及,回去又能怎样?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多给父母愁苦的脸上增添一道皱纹。
更何况,这才刚开学。此刻打电话回去要求请假,家里人必定会觉得他不懂事,在无理取闹。
电话那头,母亲肯定会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会穿过听筒,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他甚至能想象出母亲紧蹙的眉头。最后,她只会低声说:“那你回来吧。”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沉重。
然后,父亲会一把抢过电话,怒火会像实质的鞭子一样隔着电信号抽打过来:“刚去学校就给我找事儿?!家里供你读书容易吗?钱是大风刮来的?!”他的嗓门会震得听筒发颤,“你知不知道你爸我出去借钱,看了多少冷脸,说了多少好话!”
那些话语会一句句砸过来,砸得他头晕耳鸣。他能想象父亲攥着电话的手指关节一定捏得发白,眉头拧成死结,那愤怒背后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是觉得他肆意挥霍家庭血汗钱的痛心。这怒火能顺着电话线烧过来,烫得他手心发颤,无地自容。
元宝闭上眼,那场景清晰得令人窒息:听筒里先是母亲那声沉重的叹息,接着是父亲压抑着怒火的低沉话音,然后会是漫长的、令人羞愧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有分量,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死死封住他的嘴。
所以,元宝咬紧了后槽牙,把“回家”这个诱人的念头狠狠摁灭在心海深处。
不回了。脚疼就让它疼着,肿就让它肿着。总好过听见母亲无奈的叹息,承受父亲沉甸甸的、能把人心砸穿的训斥。他不想再成为那个添麻烦的人。他定了定神,剧烈的疼痛反而奇异地驱散了内心的犹豫——既然别无选择,忍受便成了唯一的出路。
元宝不愿回去,还有一个深埋心底、甚至有些难以启齿的原因:他近乎贪婪地眷恋着学校食堂。
在家吃饭时,他的筷子总是在碗里迟疑地拨弄。白瓷碗里盛着玉米糊糊混着切块的红薯,他总是下意识地把红薯块拨到一边,先挑稀薄的糊糊喝,碗底总要刻意留下小半口,仿佛吃得过于干净是一种罪过。
饭桌是那张漆皮剥落的旧折叠桌。父亲坐在对面,沉默地嚼着咸菜。母亲总会不断往他碗里夹腌萝卜,每夹一筷子就说一句“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可他不敢接。那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像刻在他骨头上,每多夹一筷子菜,都仿佛在窃取家庭本就稀缺的资源。
他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母亲的碗,衡量着她还剩多少,瞥完又迅速移开目光,内心充满负罪感。他逐渐学会了小口吞咽,细嚼慢咽,即使腹中饥饿如雷鸣,也要在碗底留下最后一口,仿佛这样就能为这个家勉强省下些什么。
他反而迫切地渴望在学校就餐。
食堂的窗口总是蒸腾着温暖的白汽。大铁盘里堆着水煮得晶莹剔透的大块萝卜,下一次一定要尝尝,听说价格很便宜;酸辣白菜也是极好的选择,那鲜明的滋味能让人胃口大开,就着它能吃下好多米饭。
看着莹白的米饭满满地堆过餐盘的边缘,一种简单而原始的满足感会悄然填满心房。吃完了,还可以免费去添饭。那是一个巨大的、锃亮的铝盆,里面的米饭堆得像座小山丘,他自己拿着勺子,可以尽情地舀,舀到餐盘尖尖隆起,舀到手腕发酸,也绝不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或者说一句“够了,省着点”。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有多么可贵。在这里,他不需要时刻盯着碗底计算米粒,不需要因为筷子碰到碗边的声响而心惊肉跳,不需要伪装出饱足的样子来掩藏胃里的空虚。
在这里,他可以把碗吃得干干净净,可以把肚子填得实实在在。这平淡无奇的米饭,给予他一种难以言喻的、脚踏实地的安稳。
元宝知道,自己这份隐秘的欣喜若在旁人看来,必定矫情得可笑。
你看那个总抱怨食堂饭菜是“猪食”的胖同学,骂完照样能轻松干掉三大碗;后排那个嚷嚷减肥的女生,会随意地把米饭拨到一边,挑剔地吃着菜叶,剩下大半也毫不可惜。
还有那个最讲究的、从城里来的女孩,自带一只印着小碎花的轻便塑料碗,她嫌弃食堂的米饭粗糙,每次只盛小小一点,剩下的毫不犹豫地倒进泔水桶。元宝每次看见,都觉得心头一揪。
他们永远不会为能否多吃一口饭而忧虑,更不会对着一盘普通的米饭心生感激。在他们看来,吃饱是天经地义,而对食物挑剔才是常态。
元宝也曾试图模仿他们,表现得满不在乎。可刚放下筷子,一种空落落的、痒痒的难受就会立刻攥住他。他明明渴望,明明觉得能无限续饭是天大的恩赐,却偏要装作不屑一顾,这滋味比饥饿本身更加折磨人。
深夜,当脚痛变得难以忍受时,这些念头便愈发不受控制地涌现。他会想起家里碗中稀薄的玉米糊糊,想起母亲给他夹腌萝卜时那双带着忧虑的眼睛。他明白这些心思微不足道,世上比他艰难的人多的是,谁会整日纠结于一口饭的饱足?
可他忍不住。
就像此刻,他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脚踝的肿痛未曾消减半分,鼻尖却仿佛又萦绕起食堂那股混合着米香和蒸汽的温暖气味。他想起自己端着堆尖的餐盘,坐在油渍斑驳的餐桌旁,大口大口地将食物塞进嘴里,米粒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那一刻心底涌起的踏实感,柔软而厚重,像一个无声的承诺,将他轻轻包裹。
每当这种“没出息”的念头浮现,他总会下意识地掐自己一下,痛斥自己的矫情。可下一次,当食堂的饭香飘来,当他再次站在那巨大的、盛满希望的饭盆前时,那点卑微的贪恋又会偷偷探出头来,顺着喉咙滑下,落入空荡的胃袋,如同扎下了根,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扼杀。
他知道无人能懂。但懂或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份隐秘的渴望是他自己的,如同脚腕上的伤,旁人看不见,却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让他在每一个想起家中饭碗的瞬间,在每一次站在食堂饭盆前的时刻,都无可救药地贪恋那一点能够吃饱的、无需伪装的、短暂的自由。
然而在无边的黑暗里,疼痛仍在持续地蔓延、发酵。从肿胀的脚底板窜入空虚的胃囊,再哽上喉咙口,蔓延得他浑身骨骼都仿佛被抽走了力气,软绵绵地塌陷下去。他连挣扎的意愿都失去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放弃思考,放弃希望,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想呐喊吗?喊什么?喊疼?喊穷?喊这望不到头的日子有多么艰难?可声音到了喉咙口,就像被一团湿透的棉花死死堵住,用力吞咽,才发现连一丝呜咽都被喉咙碾磨成了碎末,咽下去,只剩下弥漫口腔的苦涩,从舌尖一路涩到肺腑。而且,无人会听见。宿舍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均匀呼吸声,那么安稳,那么平静,无情地衬得他这份撕心裂肺的疼痛与苦楚,像个荒谬而可怜的独角戏。
他慢慢地松开了始终紧握的拳头。脚上的疼痛还在持续,一下,又一下,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着他脆弱的骨骼,敲打着他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敲碎了他那点早已所剩无几的、对明天的期冀。
原来人真的可以被疼痛囚禁,被卑微捆缚。连放声哭泣都成为一种奢侈,连逃离的路径都无处可寻。
就这样吧。
他麻木地想。
反正,也无路可走了。
黑夜漫长如同永无止境的深渊。他就这样蜷缩着,像一块被遗弃的破旧抹布。浓郁的黑暗仿佛在他骨缝里生根发芽,向着血肉深处缠绕,越收越紧,啃噬着那点早已黯淡的微光。
万籁俱寂,他浑身的力量仿佛都已流失殆尽。只剩下疼痛,只剩下沉重,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的、正在将他一点点吞噬殆尽的黑暗。
啊——!
一声无声的、极其尖锐的嚎叫在他心底轰然炸开!那是疼痛到极致、仿佛骨头正在寸寸碎裂的嘶鸣,是积压了太多无处诉说的委屈的总爆发,是对这死死扼住他喉咙的窘迫和痛苦最绝望的反抗!这尖叫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横冲直撞,撞得肋骨都在嗡鸣作响,却可笑地无法穿透这薄薄的床板,更无法抵达千里之外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徒劳的内心嘶吼,最终只更加衬托出他的滑稽与渺小。
在这密不透风的黑暗牢笼里,他只能对着自己的剧痛、自己的窝囊、自己的一筹莫展,进行一场无人听见的、歇斯底里的咆哮。咆哮得喉咙痉挛,咆哮得眼眶滚烫,然而脚腕的肿胀不曾消退半分,裤袋里干瘪的钱包也不会多出一毛钱。
终究,这一切只无比清晰地印证了一件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能又可怜的、小丑。
他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将自己投入一个疯狂的幻想:他身披黝黑战甲,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面具上的獠牙狰狞可怖。他轻松挥动一柄巨大的符文之剑,劈砍时带起撕裂空气的尖啸,将所有阻碍、所有痛苦、所有屈辱干脆利落地斩碎,赢得万众敬畏的仰望。
胸腔里那团几乎要爆炸的闷堵似乎因此消散了一些,让他得以短暂地喘息。
(梦清桐部分开始)
与此同时,梦清桐的指尖正轻轻捏着一支小小的铝管药膏,冰凉的管身在她温热的掌心硌出浅浅的凹痕。
她躺在床上,药膏在指间灵巧地翻转。明天,要把这个带给他。她要在指尖焐热药膏,然后不容拒绝地、仔细地涂抹在他发烫肿胀的皮肤上,感受那层薄薄皮肤下血液不安的搏动。
他一定会下意识地瑟缩,耳根一定会不受控制地泛红。但他挣脱不了,只能被动地、全盘接受她所施予的这份“关怀”。
这个念头让她的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却满载着占有欲的弧度。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那丝凉意顺着脚心攀升,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中那簇灼灼燃烧的火焰。
她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那轮冰冷的月亮。元宝此刻,一定正被疼痛折磨得辗转难眠吧?她眼前仿佛浮现出他扶着墙、苍白着脸低声喘息的模样。他会不会,也正望着同一片月光?
想到“他正在因她而疼痛”,心中那点扭曲的欢愉先是微微一沉,随即以更汹涌的姿态翻涌上来。疼才好。疼痛才会让他安分,疼痛才会让他乖乖等待她的“解救”,疼痛才会让他刻骨铭心地明白——唯有她,才能以这种方式“拥有”和“关怀”他。那些痛苦是她打下的烙印,而这管药膏,则是她系上去的、看不见的丝线,牢牢攥在她手中。
她重新躺回床上,将药膏放在枕边,指尖一遍遍抚过铝管上冰冷的刻字。明天见到他,要笑得再温柔些,要让他深信不疑——她,才是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
至于他脚踝上那道伤究竟从何而来?谁会知道呢?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现在,不正迫切需要她的药、她的“温柔”吗?
黑暗中,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脸上的笑容在月光映照下明明灭灭。他的疼痛,是连着她的线。她只要轻轻拉动线头,就能将那株试图逃离她掌控的幼苗,重新牢牢握回掌心。
梦清桐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那只最后触碰过元宝的手。她缓缓抬起手,将指尖轻轻凑近鼻尖。
她屏住呼吸,闭上双眼,鼻尖轻触微凉的指腹,仿佛那上面属于他的微弱气息并未消散,反而通过呼吸渗入她的身体,缠绕于舌尖,沉落于心房,引得她喉间微微滚动。
她久久不愿移开。就这样沉醉地嗅着,指尖那虚幻的温度似乎仍未褪去,比任何事情都令她感到安心和满足,让她贪恋至深。
不久,她沉入了梦乡。梦境光怪陆离:元宝正笑着朝她奔来,主动而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明亮又热情:“等你好久了!”
梦中场景飞速流转,他们仿佛一起长大,最终步入婚姻的殿堂。洁白的婚纱,黑色的礼服。那一刻,元宝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温热,话语缱绻:“结了婚,我们就永远、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梦里的那份过度甜腻的温暖,紧紧缠绕着她,直至天明醒来,似乎仍未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