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德诺嘉琳·斯托兰娅轻轻阖上沉重的木门，仿佛隔绝了身后的世界。她倚在门扉上，深深吸了一口渐凉的晚风，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随之逸出。
距离伊芙嘉尔抛下研习，拉着她纵情嬉游已过去两日。作为监督者，蕾娜的失职招来了训斥。掌管藏书楼的德玛诺伊长老收回了她看管伊芙嘉尔的职责，转交其前辈。于是，伊芙嘉尔被“囚”于高塔研习古老魔法，而蕾娜则被调至藏书楼底层，担负看守门户的枯燥使命。
深知自己难辞其咎，蕾娜默默承受了裁决。然而，在经历了两日凝固时光般的乏味后，一丝为那日纵容而生的悔意，还是悄然攀上心头。
不过……倘若她都感到如此无聊，那被关在高塔上的伊芙嘉尔，又该是何等煎熬？一念及此，蕾娜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沉郁的心情漾开轻松的涟漪。伊芙嘉尔那无法安坐的性子与卓然超群的天赋，向来是长老们甜蜜的烦恼。如今这般强制修习，恐是无奈之举。
蕾娜的目光投向天际燃烧的晚霞。她莫名想多停留片刻，便步下台阶，坐在略高的石阶上。时光悄然流逝，森林的气息在暮色中变得温暖。魔法灯盏次第点亮，几个成年精灵的身影匆匆掠过，孩童的嬉闹声隐约传来，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融入墨蓝的苍穹。
纵然目睹无数次，这份流淌于日常的平和之美，依旧让她失神。精灵的天性向往宁静，会为一片花海驻足，会因鸟鸣放歌。蕾娜也难以抗拒这份根植于血脉的感召。她仰头凝视天幕变色，陷入空茫。
“在想些什么呢，蕾娜德诺嘉琳·斯托兰娅？”
一个熟悉的声音柔和地拂过耳畔，将她惊醒。她茫然望去，脸上猝不及防的惊讶与慌乱，落入了来人含笑的眼中。
“蕾娜德诺嘉琳·斯托兰娅在此向您奉上最高的敬意，伊芙莲诺德长老。方才失察，恳请恕罪。”
“好了，好了，”女子声音温煦，“你与伊芙嘉尔，在非正式场合何须如此拘礼。何况此刻，唯有你我二人。”
“是……母亲。”
蕾娜身体依旧僵硬。伊芙莲诺德长老含笑摆手，姿态优雅带着安抚。少女重新站直，带着忐忑等待。长老缓步上前，在蕾娜坐过的位置从容坐下。
“坐吧。”
“好……好的。”
少女心中困惑更甚，依言乖巧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维系着礼节距离。血脉相连的母女，却因身份悬殊，这般单独交谈的场景，在蕾娜记忆中已有数十年未现。她屏息等待着，心想母亲是否要追究两日前的失职之过。
“说来，”伊芙莲诺德长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感慨，“我们母女二人，似乎很久没有像这样静静说话了吧？”
“是……是啊。”蕾娜感觉到母亲探究的目光。
“蕾娜，”女子的声音更加轻柔，“我能感觉到你心中藏着烦恼。愿意说与我听听吗？”
这出乎意料的关怀与预想的问责截然不同。蕾娜猛地抬头，紧张如潮水退去，被心事看穿的惊讶与委屈取代。她闷闷点头。
“是……关于伊芙嘉尔的事？”
“……嗯。”
伊芙莲诺德长老一语中的。蕾娜心中泛起苦涩，沉重地再次点头。
她近来的确被关于伊芙嘉尔的思绪困扰。虽两日未见，但仅看那些从高塔源源不断送下、堆积如山的典籍卷轴数量，便足以窥见伊芙嘉尔令人瞠目的学习进度。那份神赐般的天赋，总让蕾娜感到一种仰望的遥远距离。她耗费一年掌握的变化系基础，伊芙嘉尔一日便可攻克。如此鲜明的差距，不可避免地在她心中投下挫败的阴影。
当然，蕾娜绝非嫉妒。她清醒认知着自己与伊芙嘉尔在天赋鸿沟两侧的位置。当年一同被选为圣女候选人时，当伊芙嘉尔的名字与她并列，不止是她，连同众多长老乃至母亲，都心照不宣地认为，最终戴上圣女冠冕的绝不会是她蕾娜。这种被预设的“落选者”身份，落在心头绝非易事。
何况……伊芙嘉尔两日前在湖边眺望远方时的低语与落寞神情……
思绪回溯到那个画面，回溯到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蕾娜心头的苦闷如藤蔓缠绕，愈发沉重。
倘若……倘若我有足够的力量，能替她接下圣女职责的重担，或许……此刻便不会如此煎熬了吧？
她在心底无声诘问。
思绪飘回更久远的过去。当年母亲力排众议，将年仅九岁的伊芙嘉尔带回家时，年幼的蕾娜无法理解——为何要收养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是的，那时的伊芙嘉尔，身份特殊而棘手。她的血脉并非纯粹精灵之血。 在极度强调血统纯净的精灵社会里，这近乎一种禁忌。尽管她拥有不逊于任何精灵的精致容貌与惊人魔法禀赋，但这依然无法消弭包括蕾娜在内的大部分族人对这个“血脉不纯”的“异类”的排斥与疏离。
碍于母亲崇高的长老身份与不容置喙的决心，最初的蕾娜只能不情愿地接受现实，承担起照料伊芙嘉尔的责任。
然而，或许是年龄相仿带来的亲近，或许是被伊芙嘉尔阳光般天真烂漫的性格感染，在共同成长的漫长时光里，她们的关系竟奇迹般地从冷漠疏离，变得亲密无间，直至今日情同手足。这结局，是当年的蕾娜未曾预料的。
但半精灵这层无法抹去的身份，如同无形屏障，使大多数守旧成年精灵依旧对她敬而远之。伊芙嘉尔童年除了蕾娜，几乎别无玩伴。正因如此，蕾娜在照料她时，总是倾注加倍的心力与呵护。作为年长十岁的姐姐，将宛如亲妹的好友放在心上，早已成了她生命中的理所当然。
可是……只要想到伊芙嘉尔正式接任圣女的那一刻，她们持续百年的深厚情谊或许就将被迫划上休止符；想到伊芙嘉尔平日明媚笑容下可能隐藏的孤寂未来，蕾娜就感到一阵心痛。
她痛苦地摇头，猛地意识到长老就在身侧，慌忙转头，眼中带着愧疚。伊芙莲诺德长老静静凝视着女儿，那双蕴藏岁月智慧的眼眸，仿佛早已洞悉她心底所有波澜，流淌着深沉而复杂的怜爱。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蕾娜。”母亲的声音温柔如叹息。
“母亲……”蕾娜怔怔望着与平日威严判若两人的母亲，心中被触动。一股勇气升起，她终于将盘桓已久的疑问小心吐露：
“嘉尔……不，圣女大人的职责，对精灵一族而言自然神圣伟大。但是……对圣女本人来说，这样的归宿……真是她内心真心希冀的吗？那些被选中的继承者……都能坦然无悔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长老的回答带着悠远难捉摸的意味。
这模棱两可并未驱散蕾娜心头阴霾。
“那……”少女声音发颤，鼓起更大勇气，问出更触及核心、更冒犯的问题，“当年……嘉尔的母亲，为履行职责抛下襁褓中的她……这个决定，也是……出于她自己的本心吗？”
“……”
蕾娜深知问题的尖锐与逾越，但它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伊芙莲诺德长老陷入长久沉默。暮色四合，几个贪玩孩童嬉笑着跑过。长老目光被牵引，久久追随着那无忧无虑的欢快，仿佛凝视某种逝去或遥不可及的幻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回头，目光落回蕾娜写满忐忑与探询的眼眸深处。
“我们，”伊芙莲诺德长老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稍微换个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