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精灵长老伊芙莲诺德所深陷的泥沼,恰恰成为了“神启非绝对真理”这一论断最令人绝望的注脚。
圣祷日于预言法术中所窥见的那幅末日图景——暴雪如刃、猩红浸染、断肢散落、湖涸木枯、血雾弥漫——其可怖程度毋庸置疑,然其真实性及具体指向,却在精灵议会内部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与深切的忧虑。
尽管长老们第一时间下令全境进入最高戒严,征召所有成年精灵,并夜以继日地倾注心力加固维系森林命脉的大精灵结界,然而,时日流逝,斯托兰娅森林的表象却依旧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宁静。与之相对,为维持这空前规模的戒备,物资的消耗如同无底深渊,日益加剧。
质疑此举必要性的声浪,如同林间暗处滋生的幽苔,开始在精灵族群中悄然蔓延。农夫为其荒芜的田地哀叹,工匠为其停滞的活计焦虑,无形的紧张与有形的损耗交织成网,催化着不满与惶恐的情绪。
长老们反复剖析那血腥的预言碎片,竭力结合“圣树之眼”所能搜集的一切外界情报,试图拼凑出灾厄的源头与形态,却始终如同在浓雾中摸索,难有定论。最终,基于漫长的历史经验与固有的认知,最大的嫌疑,如同沉重的枷锁,落在了毗邻而居的人类王国身上——这个素以贪婪与扩张著称的种族,对斯托兰娅森林富饶资源的觊觎,早已持续了数个世纪。
于是,尘封的武库再次开启,长弓利剑被悉心擦拭,焕发冷冽寒光。精灵术士们日复一日地压榨着自身的魔力,将守护结界的强度提升至前所未有的等级。伊芙莲诺德长老如同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人偶,奔波于各个防御节点之间,殚精竭虑地考量着所有可能的入侵路径,部署着详尽的应对方案。
繁重的职责近乎剥夺了她所有进食与休憩的时间。当伊芙嘉尔怯生生地将食物捧至她面前时,即便是位尊的长老,也难以抑制本能地吞咽了一下。然而,比身体的极度疲惫更令伊芙莲诺德感到心力交瘁的,是眼前的这位少女——伊芙嘉尔。
自蕾娜将那沉重的预言秘密和盘托出之后,当晚,伊芙嘉尔便如同被风暴摧折的幼树,情绪彻底失控,不顾一切地冲至圣树之下的圣殿。伊芙莲诺德早已感知到蕾娜那日的偷听,亦预料到这秘密终难长久隐瞒,只是未曾料到其带来的冲击会如此猛烈。
面对少女崩溃的泪水、失序的质问,长老心中唯有深沉的愧疚翻涌。她未曾斥责少女在圣殿的失态之举,而是以罕有的耐心,近乎毫无保留地回应了每一个尖锐的问题。
目睹一个如晨花般明媚的少女在自己面前被残酷的未来碾碎希望,绝非易事。伊芙莲诺德只能沉默地承受着那份无声的、却尖锐无比的控诉。当伊芙嘉尔哽咽着,坚决要求留在圣殿贡献一份力量时,长老断然拒绝——作为内定的下一任圣女,伊芙嘉尔是精灵族天赋最为璀璨的瑰宝,她的价值远非在战线前沿搏杀。圣树与圣女的安危,是精灵一族存续最根本的基石,不容有丝毫闪失。她唤来同样忧心忡忡的蕾娜,未加半分责备,只命其先将情绪溃决的少女带离这令人窒息的重压之地。
空寂的圣殿中,唯余伊芙莲诺德独自跌坐于藤编椅内,身影在摇曳不定的魔法灯火拉扯下,显得格外纤弱与孤寂。
然而,从翌日开始,伊芙莲诺德默许了伊芙嘉尔每日悄然前来圣殿的行为。少女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几分稚气,她不再哭闹,只是沉默地穿梭于忙碌的术士之间,递送着食物与清水。那纤细而单薄的身影,在宏伟肃穆的圣殿与疲惫不堪的成年精灵映衬下,透着一股令人鼻酸的倔强与一份徒劳却真挚的慰藉。
长老凝视着她,喉间恍若被什么异物死死堵住。她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只因这份对未知灾厄的深切恐惧,早已如同冰冷致命的藤蔓,紧紧缠绕上了每一位精灵的心魄。近万载的和平岁月,早已将战争与大规模毁灭推入了遥远传说与床头故事的范畴。现实的狰狞面目,令早已习惯了安宁祥和的精灵们无所适从,彷徨无措。
此刻,伊芙莲诺德所能做的,唯有在心中向着那沉寂的众神与先祖之灵,发出最为虔诚、亦最为绝望的祈祷:祈求祂们能垂听这源自森林心脏的悲鸣,祈求祂们的目光能再次眷顾这片绿意盎然的土地,祈求斯托兰娅的子孙能侥幸渡过这场高悬于顶、却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坠落的灭顶之灾。
一阵微凉的夜风掠过圣殿悠长的回廊,悄然撩起长老额前几缕银白的发丝,送来了森林深处草木的湿润气息,亦带来一丝挥之不去、沁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