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尔……感觉好些了吗?”
每当心绪纷扰,伊芙嘉尔总会来到这片能将斯特兰湖壮阔尽收眼底的临湖草地。此刻的湖面,在午后阳光下,荡漾着液态蓝宝石般的光泽。或许是戒严气氛下的微妙松动,负责警戒的守卫们不再阻拦她们出门,少女得以顺利地抵达这片心灵的净土。
然而,令她微微讶异的是,蕾娜的身影已静静端坐于草地之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伊芙嘉尔在她身旁轻轻坐下,青草的芬芳与湖水的湿润气息交织在沉默的空气里。良久,蕾娜才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还是那样,没有改变。”
蕾娜侧过头,凝视着嘉尔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翳与难过,心中轻叹。家园行将毁灭的预言,如同冰冷的铅块,坠在每一个精灵的心头,更何况是心思敏感的嘉尔?而她特殊的圣女身份,更是将她隔绝于守护家园的第一线,长老们将她视为不容有失的希望火种……这份保护,何尝不是另一种无形的枷锁?
蕾娜开始懊悔。或许,将那沉重的真相倾泻给嘉尔,是过于残酷了?可……这又能隐瞒多久呢?她深知,为守护森林与圣树而战,是精灵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在她内心幽微的角落,那份对“死亡”本身的、如同幼兽般原始的恐惧,仍在如冰冷的蠕虫般啃噬着她的勇气。
预言中描绘的“灾祸”景象,如同梦魇的种子,已在她的睡梦中生根发芽,绽放出令人窒息的血色之花。不安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绪日益收紧,她却不得不戴上平静的面具,强颜欢笑。
但,每当想到嘉尔能因此远离战火的锋刃,一丝微弱的、近乎自私的慰藉便会悄然抚平蕾娜内心的褶皱。所以,即便嘉尔此刻因长老的决定而黯然神伤,蕾娜也绝不会在这一点上动摇分毫。
或许,她们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向这无垠的天空与静谧的湖水,无声地祈求所有生灵的平安。
“嘉尔……”沉默再度弥漫,蕾娜收拢纷乱的思绪,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轻颤。
正望着湖面出神的伊芙嘉尔闻声转过头,蓝宝石般的眼眸映着好友的侧影。
“如果说……我改变主意了……嘉尔,你会怎么想?”
“嗯?改变主意?”伊芙嘉尔困惑地眨眼,未能理解话中的重量。
“嗯,”蕾娜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着湖风的力量,她彻底转过身,目光如同最清澈的溪流,笔直地望进伊芙嘉尔眼底深处,“我改变主意了。或者说……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嘉尔,我们……一起离开森林吧。就现在,就我们两个。”
伊芙嘉尔缓缓地睁大了双眼,那对宝石蓝的瞳孔中,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能的话语。
“……你……你不是蕾娜吧?”她声音微颤,“蕾娜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笨蛋吗?”蕾娜忍不住翻了个优雅的白眼,伸出手指,带着些许嗔怪,在伊芙嘉尔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少女发出一声短促可爱的惊呼,捂住了被弹的地方。
“明明是突然说疯话的蕾娜不对!为什么到头来疼的是我啊?!”伊芙嘉尔佯装恼怒,随即像只被惹恼的小猫般扑了上来,指尖带着报复的意图,精准地追索着蕾娜腰间和肋下最怕痒的软肋。
刹那间,沉重的氛围仿佛被阳光刺破的薄雾。少女们嬉闹着,翻滚在柔软的草甸上,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洒落,惊飞了湖畔休憩的几只水鸟。她们仿佛挣脱了连日来的阴霾,短暂地回到了数十天前那些无忧无虑、只有阳光与微风的午后。她们追逐、躲闪、笑闹,直到最后都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青草织就的绒毯上,胸口起伏,脸颊因运动而染上绯红。
“疯话吗……”蕾娜仰望着无垠的、被夕阳染上金边的蔚蓝天空,气息微喘地低语。
诚然,在族人即将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这样的提议听来何其自私。然而,这却是蕾娜内心深处最真实、最本能的呐喊——一个源于对失去的恐惧,更源于守护眼前之人这一执念的呐喊。
“并不是疯话喔……”伊芙嘉尔侧过身,声音还带着运动后的喘息,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地凝视着蕾娜,里面翻涌着复杂的光芒——惊愕、不确定,还有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冀,“我……真的很高兴。蕾娜,你……终于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吗?”
蕾娜深深呼吸,试图平复因奔跑和紧张而狂跳的心。她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直视着伊芙嘉尔的眼睛,用力地、清晰地点了点头。
伊芙嘉尔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一个无声的、却灿烂到足以点亮整个黄昏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放开来。没有声音,只有那笑容如同初升的朝阳,温暖而纯粹。蕾娜清晰地看到,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如同晨露滑落花瓣,倏然涌出那双湛蓝的眼眸,顺着她带笑的脸颊无声滚落,滴入身下的青草。
“蕾娜……你最好了!”
精灵少女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张开双臂,紧紧、紧紧地抱住了蕾娜。巨大的冲力让两人再次滚倒在芬芳的草浪里。青翠的草叶温柔地摩挲着她们的脸颊、颈项,如同自然的祝福。蕾娜感受着怀中少女因无声啜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肩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柔情瞬间涌上心头,蕾娜自己的眼眶也蓦然湿润,温热的泪水悄然滑落,与伊芙嘉尔的交融在一起。
风,依旧从广阔的斯特兰湖面吹拂而来,带着微凉的湿润气息。但此刻,少女们紧紧相拥的体温,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已然交织成一个足以抵御世间任何寒冷的、小小的、温暖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