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男子感到齿关在微微震颤,那并非寒意,而是灵魂深处涌出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战争的狰狞远超想象。那是血肉熔炉,是无情碾压的命运轮盘。空气中浓稠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着泥土烧焦的苦涩,翻搅他的胃袋,引发阵阵作呕的痉挛。然而,比这血腥炼狱更煎熬的,是此刻的无力与屈辱。
身为长弓手,他们的锋芒仅在开战之初得以倾泻,将致命的箭雨泼向狰狞的敌阵。可一旦两股洪流轰然对撞,陷入混乱的绞杀,他们便只能退居战场边缘,成为被动的旁观者,唯有凭借精准的技艺,偶尔捕捉稍纵即逝的时机,为深陷泥泞的同袍送去微弱的支援。
更令人心沉如铁的消息,方才已由伊芙莲诺德长老那冰冷的魔力链接传来——前线的拼死抵抗,终究还是溃堤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眼前凋零,那么多滚烫的热血浸透了祖辈的土地,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却依然无法扭转败局。
“可恨啊!”
一股灼热怒火直冲天灵,男子几乎要将手中紧握的、象征荣耀与职责的精灵长弓掼在地上!但身为弓箭部队指挥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扼住了这冲动。环顾四周,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昔日闪烁着森林晨曦般的明净光彩,此刻却被相同的绝望阴霾所笼罩。
恐惧啃噬着心扉,然而,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在胸中燃烧——即使只能挽回一个同胞,即使只能多争取一瞬的喘息!
“全员!原地待命!” 男子终于无法再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他的命令如同撕裂绷紧弓弦的利啸,响彻后排。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离弦之影,用尽全身气力,朝着前方那指挥风暴的核心——他的父亲所在之处狂奔而去。
指挥官,那位身披古老魔纹战袍的精灵长者,正声嘶力竭地调度着残存的阵线,双手翻飞,将一道道蕴含毁灭或守护之力的奥术光辉精准地投向焦灼的战场。战况是如此惨烈而混乱,以至于长老传来的心灵讯息,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竟未能激起他丝毫的回应。
“……长官!伊芙莲诺德长老有令——全军……撤退!”
男子的呼喊穿透了法术的嗡鸣与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指挥官的耳中,也落入了后排几位魔力几近枯竭的术士耳里。他们施法的动作骤然一滞,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沉痛。指挥官动作一滞,一枚灼热火球仍在掌心不安地旋转压缩,却仿佛失去了目标。一丝极其苦涩又带着解脱的笑意,缓缓爬上他沾染血污与烟尘的嘴角。
“看来……神明,终究未能眷顾我们……” 指挥官的低语如同叹息,随即,那叹息猛地化作一声撼动灵魂的怒吼!他不再犹豫,将掌中凝聚到极致的毁灭之火,狠狠掼向敌阵!一个刚从尸骸堆中挣扎起身的狰狞怪物,瞬间被这狂暴的烈焰吞噬,化为焦黑的残骸。
指挥官将沉重的符文长剑深深插入脚下饱饮鲜血的泥泞之中,男子这才惊觉,父亲的身躯竟在微微摇晃,连同他身边那几位同样须发染霜的老术士,都已显露出魔力枯竭后油尽灯枯的虚浮。男子急切地想要开口,却被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威严生生扼住了话语。
“全军——撤退!” 指挥官猛地拔出长剑,指向天空,一道刺目的猩红射线撕裂了弥漫硝烟的晦暗天幕,直冲云霄!它在最高点轰然炸裂,化作无数凄艳如血的红莲烟火,在苍穹下怒放。这决绝的信号,如同投入滚烫铁水的冰晶,瞬间激起了连锁反应。战场中尚存的精灵战士们,强忍着伤痛与疲惫,开始以惊人的纪律性向后收缩阵型。
男子立刻向后方打出早已约定的手势。刹那间,密集的箭矢再次呼啸而出,如同骤起的死亡风暴,暂时压制了敌人的追击锋芒,为撤退的同袍争取着宝贵的空间。指挥官快速打出几个复杂的手印,残余的战士们,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在箭雨的掩护下,迅速向后方转移。
指挥官试图跟上队伍,脚步却一个踉跄,虚弱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男子疾步冲上前,一把扶住了父亲摇摇欲坠的肩膀。
“走!带着你的人,快走!这里,由我们这些老骨头来断后!” 指挥官猛地挣脱儿子的搀扶,他的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几位老战友——这些经历过无数纪元沧桑、鬓角早已染上霜色的精灵长者。无需言语,他们默默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刃虽已卷曲暗淡,眼神却如淬火的星辰,燃烧着最后的决绝。
“不!父亲!让我们留下!你们已经没有力气再战了!” 男子嘶声喊道,绝望与不甘在胸腔中冲撞。
“住口!这是命令!” 指挥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父亲——!” 男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声呼唤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也击碎了指挥官最后一丝犹豫的伪装。
“滚!立刻带着你的部队离开!那些深渊的爪牙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指挥官眼中闪过一丝父亲独有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决然淹没。他甚至不知从何处榨取出一股骇人的力量,猛地将儿子狠狠推向撤退的方向!在男子猝不及防、脚步踉跄之际,一道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淡金色法术屏障瞬间在他身后展开,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推得更远。
男子重重摔倒在地,挣扎着想爬起,却被两名候在后方的同伴死死架住,不容分说地向后拖去。
“替我……向长老请罪……” 这是父亲将他推开前,留在他耳畔的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得如同风中残烛。
男子失声哀嚎,喉间涌上浓烈的铁锈腥甜,仿佛灵魂在泣血。数百年未曾湿润过的眼眶,此刻彻底决堤,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尘土,在脸颊上犁出痛苦的沟壑。他死死咬住牙关,力度之大,仿佛要将精灵引以为傲、珍珠般坚固的牙齿尽数咬碎!他痛苦地闭上双眼,猛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那最后的背影。
耳中,只传来父亲与叔伯们震天的怒吼、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以及……那穿透死亡阴影、豪迈而悲怆的朗朗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