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嘉尔确信,她眼前所目睹的景象,绝非人间应有——那是地狱的图景在现实中的投影。
苍穹被狂暴的魔法光辉彻底占据。无数道蕴含着毁灭能量的光束撕裂云层,如同坠落的星辰,又似神明震怒的雷霆,轰鸣声连绵不绝,仿佛整个艾德瑞尔大陆的根基都随之战栗。精灵族引以为傲的锐利视觉,此刻却成为痛苦的源泉。伊芙嘉尔能清晰看见,远处精灵之境那曾经宁静祥和的村落,正被可怖的力量一寸寸碾碎、吞噬。
那景象,令所有幸存的精灵感到窒息。
错落有致的树屋、流淌着月华光辉的精灵建筑,在塑能法术的狂轰滥炸下,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伊芙嘉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铭刻着她无数温馨记忆的角落——飘散着晨露清香的藤蔓小径、回荡着古老歌谣的集会广场、她与蕾娜分享秘密的树梢平台——在刺目的法术光芒中轰然崩塌、湮灭,光芒散尽后,只余下焦黑的、升腾着不祥烟柱的断壁残垣。
那是族中最强大的术士们,燃烧生命与灵魂释放出的终极力量。毕生所学的精髓,化作足以瞬间抹杀任何生命的毁灭洪流,接连不断地轰击在那片曾经富饶、美丽、流淌着精灵血脉的土地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而圣地之内,则是另一番令人心悸的景象。
尽管相隔遥远,伊芙嘉尔依然能“看”到,更确切地说是“感知”到——圣地核心区域的半空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魔法阵如同璀璨而致命的星辰,悬浮、旋转、生灭不息。
磅礴到令人灵魂战栗的魔力,如失控洪流,在这片神圣土地上疯狂奔涌、汇聚、被抽取,最终化作一道道撕裂苍穹、投向毁灭之地的绚丽光矛。
对魔力有着超常亲和力的伊芙嘉尔,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魔力漩涡的边缘。那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引力撕扯着她的感官,让她几乎难以站稳。魔法阵在极致的能量输出下不断亮起、闪耀、然后如同燃尽的星屑般迅速黯淡、消散。
“塑能法术的能量一旦释放,其法阵核心便已耗尽,再维系其形,不过是徒耗魔力……”
这冰冷的知识片段,如同幽灵般突然浮现在伊芙嘉尔的脑海。她想起在尖顶藏书楼,跟随德玛诺伊长老学习魔法的日子。
那时,她觉得长老刻板的面容和严厉的训诫是如此令人厌烦。可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怀念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而那座承载着无数精灵智慧结晶的尖顶藏书楼……早已和村落一同,被那毁灭性的法术光芒碾为齑粉。释放这些法术的,正是伊芙莲诺德长老、德玛诺伊长老……那些她再熟悉不过、如同家人般的长辈们。
又是数道刺眼欲盲的光束狠狠砸落远方,随之而来的剧烈震动让伊芙嘉尔踉跄一步,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旁的圣树——特拉希尔。指尖触及粗糙而温暖的树皮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少女的心猛地一缩:圣树……这片孕育精灵一族、承载无尽生命的古老森林……仿佛正在无声哭泣。
伊芙嘉尔的目光穿透毁灭的光幕,捕捉到了那些在法术风暴中挣扎前行的可怖身影。
从未亲历前线的少女,对这些来自地狱的敌人一无所知,只能惊骇地瞪大双眼,竭力眺望。怪物攻入精灵之境腹地,意味着前线……已然失守。伊芙嘉尔不敢去想有多少熟悉的容颜永远消逝在战场。她只看到一条稀疏而漫长的队伍,幸存的精灵们在法术的拼死掩护下,正艰难地向着圣地撤退。那队伍的长度,不足出发时的十分之二三。
太多同胞逝去了……太多。伊芙嘉尔强忍内心翻涌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恐惧巨浪。她看着那密密麻麻、如同污秽潮水般的怪物群,在毁天灭地的法术轰击下被撕裂、冲散。怪物们为了躲避灭顶之灾,开始四散奔逃,发出无声的(在她想象中)凄厉尖啸。然而,覆盖了整个精灵之境的饱和打击,无情地粉碎了它们任何存活的奢望。
一股更深的悲伤攫住了伊芙嘉尔。明明有数以千计的同胞惨死在怪物爪牙之下,她以为自己应该感到刻骨的仇恨,为眼前的毁灭场景拍手称快。然而,充斥她心扉的,没有愤怒,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
少女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飘向那个正在那片毁灭光海中奋战的挚友——蕾娜。这撕裂苍穹的绚丽魔法里,必定也融入了她的力量与意志吧?
蕾娜……你现在,究竟是怀着怎样沉重的心情,在吟唱这些毁灭的咒文?
“伊芙嘉尔姐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伊芙嘉尔低头,看到一个年幼的精灵小女孩正紧紧攥着她的长袍下摆,小脸上布满惊惶的泪水。她这才注意到,圣树巨大的华盖之下,已聚集了数百名精灵孩童。恐惧如同实质的阴云,笼罩在每一张稚嫩的脸上。
不足十岁的幼童在母亲怀中低声啜泣,抱着他们的女性精灵们亦是满面愁云惨雾。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甚至更小的少年少女们,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慌。男孩们故作坚强地挺直背脊,对远方的轰鸣充耳不闻;女孩们则三五成群地依偎在一起,互相寻求着微不足道的慰藉。
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焦虑与恐惧,几乎令伊芙嘉尔窒息。远处未被圣树华盖遮蔽的天空,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刺骨的寒意让她的身体僵硬麻木。
就在伊芙嘉尔痛苦地闭上眼,想要转身逃离这令人心碎的景象时——
时间,凝固了。
她惊愕地发现,那漫天飘舞的雪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半空中。
不仅仅是雪花。远处那片地狱般的精灵之境,半空中无数道吞吐着毁灭光芒的魔法阵,震耳欲聋的轰鸣,空气中狂躁奔流的魔力……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静止。
万籁俱寂。
“依芙嘉尔玛里嘉·斯托兰娅。”
一个声音响起。熟悉,却又截然不同——那声音空灵、悠远,仿佛来自亘古的星辰,充满了非人的神性,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柔回响。
伊芙嘉尔循声望去,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在她身后,那棵顶天立地的圣树特拉希尔,在凝固的时空中,通体流淌着温暖而神圣的金色辉光。光芒如同液态的黄金,在树皮沟壑间脉动、汇聚。
在不远处一条虬结隆起的巨大树根旁,金色的光粒如同萤火般飞舞、凝聚,一个身着素白长裙的女子轮廓逐渐清晰显现。那女子静静地伫立着,目光温和地落在伊芙嘉尔身上。
而在女子身后,无数条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如同蛛丝般的金色魔力细线,杂乱地缠绕、延伸,将她与圣树紧密相连。圣树的光芒随着这些细线的明暗而微微起伏、闪烁。
伊芙嘉尔呆呆望着那张与记忆中母亲分毫不差的脸庞,大脑一片空白。先前充斥内心的恐惧、悲伤、焦虑,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平息、消散,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茫然。
女子缓步走近。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圣树光芒的微温,极其温柔、极其仔细地,拭去伊芙嘉尔眼角不断涌出的、冰凉的泪水。
“……妈妈……” 伊芙嘉尔的声音轻如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僵立着,任由那熟悉又陌生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
“抱歉……我只能借助她的体态,与你交谈。” 女子的声音依旧空灵而柔和,带着非人的神性。
伊芙嘉尔瞬间清醒过来,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是……圣女大人吗?” 她想起了长老们讲述的传说。圣树是神明遗留的圣物,而圣女,则是其意志的完美容器与喉舌。圣女维系着精灵族与神明之间那微弱而神圣的联系,但在肩负起这份职责的瞬间,作为个体的“自我”——她的母亲——便已消散,彻底融入了圣树的宏大意志之中,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是的,就在一个月前的圣祷日上,她已见过这令人心碎的景象。这一个月来,她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困惑、思念,想要向母亲倾诉。然而,眼前这位拥有母亲形貌的存在,内核却已是冰冷的神谕。虽然明白这是圣树意志的代行,但这对于失去母亲的伊芙嘉尔而言,是何等残酷的慰藉?
女子收回手,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被定格的毁灭之地。伊芙嘉尔也下意识地跟随她的视线望去。
一幅奇诡而凄美的画面凝固在那里:一颗巨大的火属性塑能法术球体,恰好悬停在撞击地面的前一瞬。下方,扩散的冲击波将扬尘推开,形成了一道完美而巨大的、静止的尘埃圆弧。橘红的火焰在爆炸中心如凝固珊瑚般张扬绽放,在毁灭的底色上,竟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残酷的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