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颗猩红的光粒,如凝固的血珠,在混沌的风中无声漂浮、摇曳。
曾是精灵乐土的故园,此刻已沦为一片死寂的焦土。数以万计的法术狂澜倾泻而下,将土地上的一切生灵与造物尽数碾为齑粉。曾经炊烟袅袅、笑语晏晏的村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杂乱地堆积在疮痍的大地上。
那些曾带来无尽恐惧的怪物,终究未能从天罚般的魔法洪流中幸存。纵使它们拥有着近乎不死的躯体——除非遭受彻底摧毁,否则便能永续活动——在如此磅礴、纯粹的魔力碾压下,依旧被生生撕扯、粉碎。
散落的巨石与坑洼遍布的地面之间,遍布着它们扭曲的残肢。暗红色的肌肉组织与破碎的肉块如同污秽的涂鸦,点缀着这片被彻底蹂躏的焦黑画卷。
烟尘弥漫。经受了持续而狂暴的法术洗礼,精灵之境的上空已化为一片混沌泥沼。被碾磨成最细微粉尘的碎屑,在紊乱的魔力乱流形成的狂风中肆意飞舞,彻底摆脱了重力的束缚。它们与不断飘落的雪花在毫厘之间交错、碰撞,将那纯净的洁白也玷染上死亡的污迹。
爆炸引发的火焰早已熄灭,或者说,它们从未真正有机会肆虐。刺骨的严寒与纷扬的雪花,死死扼住了火舌的咽喉,即使接触到木材,也无法蔓延。大地被彻底烤焦、碳化,再也寻不回昔日的轮廓。那份独属于精灵之境的宁静悠远,在法术撕裂大地的瞬间,便与无数逝去的精灵之魂一同,消散在风中了。
此刻的精灵之境,已是不折不扣的死域。
然而,即便周遭万物皆化为灰烬与废墟,那些诡异的猩红光粒,依旧源源不断地从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深处渗出,固执地升腾至空中。它们时而被浓厚的烟尘吞没,时而被失控的魔力乱流卷得偏离轨迹,却始终执着地、顽强地向着更高、更远的苍穹攀升。
当它们终于触及那肉眼不可见、高悬于天穹的某物时—— 本该落幕的惨剧,骤然掀开了更为绝望的新篇章!
更多的猩红光粒,如同从大地伤口中涌出的血雾,密密麻麻地从这片死地中喷薄而出。它们源自那些早已失去任何生机的怪物残骸,包括那团曾被视为核心的巨大凝胶状肉块。所有的残肢断臂,仿佛被无形的号角统一召唤,不约而同地开始崩解、升华,化为点点猩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随之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巨手,粗暴地驱散了空中混乱暴走的魔力乱流。这股力量随着光粒的剧增而急剧膨胀,迅速笼罩了整个天地。
极致的寒冷,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每一寸土地!无需任何接触,仅仅是那骤然降临的恐怖低温,便让焦黑的土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寸寸龟裂,随即被一层闪烁着死亡光泽的白霜彻底覆盖。
昏暗的焦土,被这无数升腾的猩红光粒映照得一片诡异通明。红光与逐渐覆盖一切的苍白积雪形成刺目的对比,光粒执着地向上飞升,与簌簌落下的雪花擦肩而过,构成一幅凄美而妖异的末日图景。
当最后一颗猩红光粒,如同迷失的萤火,颤颤巍巍地从地面挣脱,摇摇晃晃地投向深邃的高空时——
如同千万座人类教堂的圣歌同时奏响,却又充满了非人的、亵渎的韵律!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所咏唱的咒语声,毫无征兆地从虚空中诞生,宏大而低沉,瞬间回荡、充斥在整片精灵故园的上空!昏暗天幕之上,伴随刺眼欲盲、如凝固血液的血红光芒,一个巨大得令人灵魂冻结的魔法阵——其范围赫然覆盖整个精灵之境,方圆数十里——缓缓地、不可抗拒地显形!
“这……这是……难道是……神明的……力量吗?”
蕾娜感到心脏仿佛被冰冷巨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失神地望着天空那覆盖一切的、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巨阵,一种无法言喻、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在她心中疯狂冲撞、翻腾。少女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从她因惊骇而瞪大的双眼中汹涌滑落。
无需言语。
就在这覆盖天穹的血色法阵显现的刹那,每一个目睹此景的精灵,都瞬间理解了先前伊芙莲诺德长老那句呓语的全部重量。
斯托兰娅……要完了。
能做到如此地步,覆盖整个精灵之境,这绝非凡尘之力所能企及。唯有神明! 或者说,唯有某种等同于神明的、不可名状的伟力!
更令人绝望的是,几乎在魔法阵成型的同一瞬间,原本弥漫充盈于古老森林中的、精灵赖以生存的魔力,如同被无形的巨口猛地抽吸一空!魔力的骤然稀薄,使得保护圣地核心的最后一道无形屏障——那道守护着她们最后希望的防御法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无数蛛网般的、闪烁着黯淡光芒的裂痕,如同垂死者的血管,在那无形的壁垒上骤然显现、疯狂蔓延!
一股源自天空魔法阵的、无穷无尽、冰冷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蕾娜感到自己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水,沉重得无法挪动半分,那渗透骨髓、冻结灵魂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面对这如同神罚降临的末日景象,所有的精灵都失语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血色的巨轮在头顶缓缓旋转。
场中仅存的几位高阶术士,尤其是以伊芙莲诺德长老为首的精灵长老们,虽然尚存一丝余力,此刻也完全被这颠覆认知的景象所震慑,僵立当场。蕾娜用尽全身力气,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伊芙莲诺德长老。少女的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她绝望地看到,一行行滚烫的泪水,正无声地从母亲苍老而坚毅的脸庞上滑落。
“预言……成真了……”
蕾娜听到了母亲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虚弱、如此无助,带着彻底的破碎感,以至于少女在第一时间竟无法相信这声音属于那位永远如山岳般沉稳的长老。
伊芙莲诺德长老轻轻地摇着头,她仰望着天空,瞪大的双眼中倒映着那缓缓旋转的、吞噬一切希望的血色巨轮。蕾娜恍惚间感到有什么难以名状、冰冷而巨大的意志正从那法阵中投下视线,死死地“注视”着她们,而母亲却毫无畏惧地、直勾勾地回望着那不可知的恐怖。
“纷飞的大雪……鲜红的血迹……以及……满是断臂残肢的森林……湖水消失……树木干枯……无法消散的血色……笼罩着这片……被白雪覆盖的……死亡土地……”
原来如此。
“斯托兰娅……已经走到……尽头了……”
伊芙莲诺德长老的嘴角,竟然扯出了一个极轻、极淡,却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碎的笑容。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无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单薄的身躯因极致的悲恸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其他几位长老从伊芙莲诺德的话语和神态中,也彻底明白了那无可挽回的命运,她们面如死灰,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了。
长老的轻笑,渐渐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但这笑声仅仅持续了短暂几秒,便被更深的、撕心裂肺的呜咽所取代。天空中的血色魔法阵,开始缓缓地、却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向内收缩!那不详的光芒愈发炽盛,几乎要将整个昏暗的天空都染成一片绝望的血海!
蕾娜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些在遥远战场上英勇战死的同胞们的身影。她曾那样虔诚地祈求,祈求自己的同胞、自己的亲人朋友不要永远沉睡在那片冰冷的土地上……而此刻,这份卑微的祈求,在灭顶的浩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恐惧的浪潮已经将每一个精灵彻底淹没。最后一丝属于精灵的尊严,勉强压制住了她们放声尖叫、嚎啕大哭的本能。蕾娜身边的术士,开始本能地、语无伦次地祈祷,那些曾经给予她们慰藉的熟悉祷词,此刻听来却如同最尖锐的嘲讽。
在子民即将灭绝之际,在后代即将消逝之时,她们世代信仰的神明啊,你们究竟在何方?!
她们身后那被视为生命与希望源泉的圣树啊,此刻你又能做些什么?!
蕾娜的内心世界彻底崩塌了。她想要放声尖叫,想要将所有的恐惧与绝望嘶吼出来!然而,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的,只有一阵微弱而嘶哑的气音。身体的极度脱力、精神的彻底崩溃,让她的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可偏偏,她的意识却异常地清晰,残酷地、强迫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宣告种族灭绝的恐怖先兆!
就在这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
一双有力却带着微微颤抖的手臂,猛地将她几乎瘫软的身体搀扶了起来!蕾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伊芙莲诺德长老!那位刚刚还跪倒在地、绝望恸哭的长老,此刻竟重新挺直了脊梁!她的口中正发出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呐喊,一股磅礴得超乎想象的魔力,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在她周身燃烧起来!
蕾娜看到,身边的伙伴们也都被那些尚能行动的精灵奋力搀扶起来。圣地之内一片混乱,但残存的秩序感驱使着她们,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朝着圣树的方向、朝着那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方向撤退。
“所有人!逃离斯托兰娅!活下去!!”
伊芙莲诺德长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着,她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而此刻,更令蕾娜魂飞魄散的是——长老的身体周围,不知何时开始升腾起一种冰冷、纯粹、却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幽蓝色火焰!
蕾娜曾在古老的禁忌典籍中读到过。那是……“魂燃之炎”!一种以施术者自身灵魂为祭品,燃烧生命本源以换取瞬间爆发性魔力的终极禁忌法术!
她一眼就认出那火焰的含义!那是燃烧灵魂的火焰!是母亲在用永恒的存在,换取她们刹那的生机!
蕾娜看到,守护精灵之境的最后一道、已然布满裂痕的防御屏障,正被母亲那疯狂涌出的、源自灵魂燃烧的魔力疯狂地注入、加固!那幽蓝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无情地啃噬着母亲的肉体,她的身躯在火焰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幻、透明!而她身边的其他几位长老,也带着同样的决绝,毫不犹豫地引燃了自己的灵魂!幽蓝色的火焰在她们身上相继升腾而起!空气中早已枯竭的魔力,被她们以自身存在为柴薪,强行点燃、扭转!
长老们的肉体在幽蓝的火焰中迅速化为飞灰。在最后消散的瞬间,她们不约而同地、带着最深沉的眷恋与不舍,回头望向那些正在拼死逃离圣地的同胞们的身影,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诉说着最后的祝福与诀别。
“不——!!母亲——!!!”
蕾娜的喉咙终于冲破了一切阻碍,发出了一声凄厉到灵魂深处的尖啸!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她拼命地挣扎,想要扑向那团正在吞噬母亲的幽蓝火焰,想要抓住母亲那即将彻底消散的身影!然而,搀扶她的伙伴死死地拉住她,拖着她向后撤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母亲那在幽蓝火焰中显得无比圣洁又无比悲壮的身影,看着那曾给予她无尽温暖与庇护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在极致的绝望与混乱中,蕾娜下意识地看向身旁。伊芙嘉尔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此刻虽然也盛满了与她相同的绝望,但蕾娜却在那片深蓝之中,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如同在无尽黑夜中骤然亮起的星辰,带着某种沉重却坚定的力量,成为了她濒临崩溃的灵魂中,最后的、唯一的……救赎。
“咔嚓——!!!”
象征精灵一族最后抵抗意志的防御魔法阵,终于在那血色巨阵的碾压下,发出了如同世界碎裂般的悲鸣,彻底破碎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伊芙莲诺德长老感觉自己的灵魂核心正被那幽蓝的火焰疯狂灼烧、撕扯,她的肉体早已化为飞灰,仅存的灵魂力量也与这片即将毁灭的圣地紧密相连。她虚幻的身影昂首怒视着苍穹之上的血色巨阵。在她身后,那象征着精灵生命源泉的圣树,繁茂的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生机,迅速变得枯黄、继而化为死寂的灰败……
当第一片枯死的树叶,带着无声叹息,从枝头飘落,触碰到同样失去生机的草地时——
天空,被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苍白彻底覆盖了。
随后,极致的寒霜与毁灭性的暴风雪,如同宣告终焉的白色洪流,自那天际尽头,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