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依旧肆虐,永无止息,将刺骨的绝望烙印进每个精灵的骨髓。
追击而来的怪物数量虽然不算庞大,目测仅有五百之数,但对于这支伤痕累累、几近油尽灯枯的逃亡队伍而言,它们依旧是索命的死神。
伤员累累的士兵、魔力枯竭的术士、尚未成年的年轻精灵、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面对这些地狱爪牙的追杀,他们唯一的结局,似乎只有被碾碎在雪地之上。
这残酷现实,如冰冷绞索,勒紧每个人的咽喉。
更令人窒息的是,恐惧——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不可名状之物的战栗,并非只存在于未参战者心中。即便是那些曾在先前的战斗中浴血奋战的术士们,当真正直面这些扭曲的怪物时,那轻易捏碎骨骼的恐怖腕足、布满森然利齿的血盆巨口、周身萦绕的死亡寒气……这一切都足以让最勇敢的心智瞬间崩溃,只剩下彻骨的绝望在灵魂深处尖叫。
精灵的男性们沉默着站了出来。他们用断剑、用残躯支撑着自己,踉跄着挡在了妇孺之前,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他们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恐惧如同冰水浇灌着脊椎,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逃离。然而,他们的脚步却未曾后退分毫。他们用燃烧着最后怒火的目光,死死钉住那些不断逼近的、来自深渊的阴影。
寒风呼啸掠过空旷雪地,卷起冰冷雪沫,其间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低沉抽泣。
“父亲……”伊芙嘉尔听到身边的好友发出微不可闻的呓语。她侧目望去,只见蕾娜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哭声堵在喉咙深处。伊芙嘉尔感觉自己的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她却只能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来压制内心的嘶吼。她摸索着,紧紧握住了蕾娜冰冷而颤抖的手,那份无助的颤抖,让她心如刀绞。
此刻的蕾娜,身体依旧虚弱不堪,连站稳都勉强。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如同扑火的飞蛾,站在那吞噬一切的死亡深渊边缘,用残破的身躯,试图阻挡怪物的脚步,只为换取她们一线渺茫的生机。
“所有战士——听令!”
米莱尔嘶哑却坚定的声音,如惊雷在死寂中炸响!他是守卫精灵之境的卫队队长,残存的战士们闻声,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举起了手中残破的兵刃,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踏碎了脚下的积雪,也踏碎了心中的犹豫!
“给我拖住这些该死的畜生!用你们的血!用你们的命!为族人——争取时间!为了斯托兰娅——!!”
“为了斯托兰娅——!!!”
战士们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尽管人人带伤,残烛般的躯体摇摇欲坠,但一股悲壮到极致的士气,却如同回光返照般冲天而起!
最前方的怪物,仿佛接到了无形的指令,骤然启动!它们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如同污秽的浪潮,直扑精灵的队伍!
刹那间,金属碰撞的铿锵、血肉撕裂的闷响、濒死怒吼与怪物嘶鸣……种种声音交织,奏响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交响!
伊芙嘉尔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一股大力猛地拽起!身边幸存的精灵们如同惊弓之鸟,簇拥着她们,跌跌撞撞地朝着更幽深的森林亡命奔逃!
蕾娜在被人流裹挟着离开前,拼尽全力回头望了一眼——望向父亲那在怪物群中挥舞断剑、如同礁石般顽强抵抗的、越来越小的背影——她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然后猛地闭上了双眼,任由滚烫的泪水滑落。
“现在!所有人立刻向森林深处撤退!孩子们优先!尚有余力的术士——随我留下断后!”一位魔力尚未恢复、脸色苍白的年长术士毅然站了出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人群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沉默地望向她。其余的术士,无论年轻年长,无论伤势轻重,都默默地、自觉地站到了孩子们的身后,脸上写满了早已觉悟的平静。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用生命铸就的、最后的防线。
蕾娜身体猛地一震,挣扎着就要脱离逃亡的队伍,想要冲回那片死亡之地!但伊芙嘉尔仿佛早有预感,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精灵的队伍开始移动,女人们紧紧牵着因极度惊吓而失语的孩童,年轻的精灵们强忍着恐惧,努力跟上。伊芙嘉尔拉着蕾娜走在队伍中央,两张年轻的脸庞上,悲伤与绝望如同化不开的寒冰。
在他们身后,那片空旷的雪地上,兵刃的碰撞声、血肉的撕裂声、绝望的怒吼与怪物的嘶吼,汇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彻底淹没了逃亡者凌乱的脚步声。
精灵战士们爆发出了超越伤痛的、近乎燃烧生命的战斗力!他们放弃了所有防御,如同扑火的飞蛾,高举着残破的兵刃,嘶吼着径直冲进了怪物群的中心!然而,重伤之躯的他们,力量与技巧早已不复存在。仅凭勇气驱动的攻击,根本无法撼动怪物那如同金属般坚硬的角质外皮。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吸引所有仇恨,让怪物停下追击的脚步!
怪物们如他们所愿,暂时放弃了追杀,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将这群冲入阵中的精灵战士层层包围。
接下来发生的,已无法称之为战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残酷至极的屠杀!
精灵们根本没有格挡的力量,他们的武器被轻易磕飞,怪物周身散发的刺骨寒气进一步侵蚀着他们残存的生机。紧接着,那些包裹着坚硬角质、如同攻城锤般的恐怖触手,毫不留情地刺穿、撕裂、搅碎他们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惨叫声、骨头碎裂声、血肉被撕扯的声音不绝于耳!精灵男子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却用尽最后的力气,用身体、用残肢、用最后一声怒吼,死死拖住怪物的脚步!
米莱尔叔叔用断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身边倒下的最后一个伙伴,突然释怀般放声大笑!他用精灵语中所有能找到的、最粗鄙、最恶毒的词汇,疯狂地咒骂着这些来自地狱的污秽造物!精灵本是优雅的种族,其语言中罕有污言秽语,此刻这些粗野的诅咒从他口中迸发,带着一种悲怆到极致的愤怒!
在怪物的攻击终结他生命之前,那豪迈而悲凉的笑声,久久回荡在风雪呼啸的空地上空,如同最后的战歌!
鲜血,如同最刺目的颜料,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又被纷纷落下的雪花试图掩埋。怪物们迅速“清理”掉了这支断后的小队,随即转身,带着更加凶残的气息,朝着逃亡精灵消失的方向追去!
“所有人——分散开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孩子和圣女大人!!”
领头的术士发出最后的嘶喊!幸存不足千人的精灵队伍如同被惊散的鸟群,瞬间朝着森林深处不同的方向四散奔逃!
伊芙嘉尔拉着蕾娜,拼尽全力奔跑!肺部如同被火焰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蕾娜那只被自己紧握的手,多次传来想要挣脱的力道——那是好友想要停下,想要回头,想要加入那必死的断后!伊芙嘉尔所能做的,只有更加用力地、近乎残忍地死死攥住,指甲几乎嵌进蕾娜的皮肉里!
那些留下断后的术士们,魔力尚未恢复,此刻只能成为怪物宣泄暴虐的靶子。她们透支着生命本源,强行压榨出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魔力,释放出微弱却绚丽的光芒,试图阻挡怪物的脚步!然而,这些力量在怪物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就被碾碎!
眨眼间,怪物便冲到了她们面前!
这些高贵的精灵术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与倔强。她们昂着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直视着那即将夺走自己生命的恐怖存在!
一个决意赴死的术士已是可怕,更何况是近百名燃烧着生命之火的精灵术士!当她们将残存的生命力连同灵魂一起引爆——
“轰——!!!!!”
震天动地的巨响撕裂风雪!无法想象的魔力风暴骤然爆发!近百道绚烂到极致、蕴含最后意志与愤怒的法术光芒,如殉爆星辰,在怪物群中心轰然炸裂!狂暴的魔力乱流横扫一切,瞬间将冲在最前方的近百只怪物撕扯、粉碎!大地在哀鸣中剧烈震颤!失控的火焰点燃了周围的枯树,赤红的火舌在漫天风雪中狂舞,构成一幅凄厉而壮烈的末日图景!
当那殉爆的火焰光芒,映亮逃亡中年轻精灵们苍白而稚嫩的脸庞时——
伊芙嘉尔才惊觉,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脸颊上都已布满了冰冷的泪痕。有人失去了双亲,有人失去了挚友,他们的牺牲,仅仅是为了此刻奔逃的她们,换取那多一秒、多一步的生存可能!
队伍中压抑的抽泣声再也无法抑制,汇成一片悲伤的低鸣。伊芙嘉尔不知道是谁在哭,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早已在她们所有人心中共鸣!无尽的悲伤几乎要将她的心脏撑爆,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将所有的呐喊与痛苦都化为脚下拼命的奔跑!
其他分散的队伍早已消失在林海雪幕之中,此刻,每个人都只能为了自己那渺茫的生机,在死亡边缘狂奔!
然而,怪物的追击并未停止。它们如同跗骨之蛆,也分散开来,循着不同的逃亡路线紧追不舍!
那股冻结灵魂的死亡寒气,正如同跗骨之蛆般,在身后不断逼近!所有精灵的脸上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伊芙嘉尔感觉自己的双腿如同灌满了熔铅,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痛苦让她恨不得立刻倒下。身后的怪物,距离她们这支小队,已经不足五十米!那狰狞的轮廓和挥舞的触手清晰可见!追上她们,只是时间问题!
“大家……都分开逃跑吧!”
蕾娜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突兀地响起!
伊芙嘉尔惊愕地抬起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蕾娜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她从队伍中拽了出来!
年轻的精灵队伍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他们惊恐地回头,看着那些张牙舞爪、近在咫尺的怪物,仿佛瞬间明白了蕾娜的用意!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队伍轰然炸开!幸存的年轻精灵们如同受惊的鹿群,哭喊着四散奔逃,各自冲向未知的森林深处!
“为什么!蕾娜!为什么!!” 伊芙嘉尔不敢置信地嘶喊,声音因恐惧和不解而变调!
但身边的好友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抿着苍白的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用尽全身力气拉着伊芙嘉尔,朝着一个与众人截然不同的方向,发足狂奔!热泪模糊了伊芙嘉尔的视线,她在一片朦胧中看到,身后的怪物们果然停顿了一瞬,随即如同分流的毒液,也分散开来,朝着多个逃亡方向追去!
凄厉的惨叫声,如同利刃般不断从身后不同的方向传来,撕裂着风雪!
而其中两只怪物,那猩红的目光,已然牢牢锁定了她们二人!沾满同伴鲜血的恐怖触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她们的后心,如同标枪般直刺而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伊芙嘉尔甚至能闻到那触手上浓重的血腥味!她绝望地屏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
“轰!轰!轰!”
数道炽热的火焰突然从她们身侧的密林中激射而出!精准地轰击在那两只发动攻击的怪物身上,虽然未能造成重创,却成功阻挡了那致命的一击!
“圣女大人!快逃!我们来拖住它们!!”
几名本该已经分散逃跑的年轻精灵,此刻竟折返了回来!伊芙嘉尔认出了其中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平日里一起在圣树广场玩耍、一起学习法术的伙伴!他们高举着颤抖的双手,掌心喷涌着并不强大的火焰,脸上写满了对怪物的恐惧,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视死如归的坚毅!
“不!不要!!你们走啊!走啊——!!” 伊芙嘉尔失声尖叫,脸色惨白如雪!她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
“您是……我们一族的希望……圣女大人……您……一定要活下去!!” 其中一个年轻精灵,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深深地看了伊芙嘉尔最后一眼。
“嘉尔——!!”
蕾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终于决堤!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尽全身的魔力强化自身,如同拖拽着千斤重物,强行将挣扎的伊芙嘉尔从原地拽开,拖着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密林深处狂奔!
“不——!!!放开我——!!!”
伊芙嘉尔凄厉尖叫划破林间!她徒劳伸手,眼睁睁看着那几张熟悉面孔在视野中飞速远去、缩小,最终被密林阴影与飞舞雪沫吞没!身后,火焰的嘶鸣声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是法术屏障碎裂的脆响!
是血肉被洞穿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是身体被巨力砸飞的、骨骼碎裂的可怕声音!
是……同伴们临死前发出的、短暂而绝望的惨呼!
“活下去……”
那最后的嘱托,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伴随着鲜血喷溅的声音,狠狠烙印在伊芙嘉尔的灵魂深处!
支撑身体的所有力量瞬间被抽空!她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只剩下那撕心裂肺的、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在空旷的林间回荡,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
身旁的蕾娜没有丝毫犹豫,泪水模糊了双眼,却动作迅猛地将她拦腰抱起!伊芙嘉尔目光呆滞地看着蕾娜那张布满泪痕、却写满决绝的脸庞,那份不顾一切的坚定,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蕾娜抱着她,爆发出远超平时的速度,也许是短暂的休息和极致的情绪刺激让她恢复了一丝魔力。她如同离弦之箭,冲进更深的密林,身后的怪物身影在风雪和树木的阻隔下,终于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野之中。
少女躺在蕾娜臂弯里,望着好友在风雪中坚毅的侧脸,那份冰冷毫无转圜的决然,让她感到彻骨寒意。
“为什么……” 她失神地、轻声地呢喃,声音飘散在风中。
“因为……” 蕾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她抬起头,望向灰暗却暂时安全的天空,泪水无声滑落,“因为您是圣女大人……”
她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伊芙嘉尔的心上:
“因为您……是斯托兰娅最后的希望……所以……”
“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不,是必须……为您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