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颀长黑影,如凝固墨迹,在坚硬如镜的冰面上缓缓移动。
寒风裹挟着漫天飞雪,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湖面,吹得他们厚重的黑色披风猎猎作响。兜帽在风中剧烈地摆动,却始终尽职地抵御着风雪的侵袭。他们走得很慢,步履从容得近乎诡异,仿佛并非在亡命奔逃,而是在这片被冰封的死亡湖面上悠然漫步。
其中一道较为纤细的黑影,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寒风卷走。她(从举止判断)微微抬头,环视这片被冰雪统治、死寂无声的广袤冰原,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仿佛无声叹息,便再次低头专注于脚下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靴底终于踩上了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坚实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那道纤细的黑影停下脚步,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披风褶皱,随后径直走向前方,在一根从雪中探出的枯枝前停了下来。
她(动作轻柔)褪下了一只手套,露出一只即使在寒风中依旧显得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这只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顿了一下,才轻轻拾起了那根枯死的树枝。树枝漆黑,表面却覆盖着一层晶莹的白霜,如同裹上了死亡的糖衣。黑影将它举到眼前,兜帽的阴影下,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微不足道的死物,凝视着它所承载的某种更深层的、令人心悸的信息。
将引发灾厄的魔力……具象化到如此精纯地步?……”一个清冷而略带讶异的女声,如冰晶碎裂般低语,“……真是……意想不到……”
“喂!”
身旁那道高大健硕的黑影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略显粗粝,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我们该不会白跑一趟吧?你之前说的,维娅莫尔那家伙盯上的‘目标’呢?在哪?”他焦躁地环顾着死寂的四周。
纤细黑影(动作轻柔地将树枝横在掌心)缓缓摇了摇头。
“尚不确定。但……森林深处,那两股……格格不入的异样气息,依旧清晰可辨。”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应该……还来得及。”
高大的黑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兜帽的阴影下,锐利的目光似乎带着审视与不耐瞥了她一眼。
“哼,那就好。”
他(动作随意地)从她手中抽走那根枯枝,看也不看,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般,随手抛进旁边的雪堆里。枯枝瞬间被飘落的雪花掩埋,消失无踪。
她重新戴上手套,沉默地伫立在这片被死亡彻底浸透的土地上。片刻后,她抬起一只手,在胸前做了一个简洁而庄重的手势——那并非精灵的礼节,却带着一种跨越种族的、对逝去生命的肃穆吊唁。那姿态,仿佛要将这片土地连同其上所有的悲恸,一同沉入永恒的寂静。
……
逃亡,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
伊芙嘉尔从未像此刻般,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片养育了精灵一族的森林,竟是如此的广袤无垠。那森林之外的世界,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冻死的树木如僵硬巨人骸骨,随处可见,深深积雪下不时传来踩到动物冻僵尸体的、令人心悸的脆响。这场浩劫,几乎将整片森林的生息彻底抹去。
然而,当夜幕降临,危险的气息便更加浓重。
两名精灵少女逃到了一片毫无起伏的旷野。
这意味着,没有哪怕一棵在暴风雪中幸存的大树可供她们依靠,没有一片低矮的灌木丛能提供些许遮蔽——它们早已在这极致的严寒中化为冰冷的墓碑。
没有任何屏障可以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如同剃刀般的寒风。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某棵粗壮冻死的巨树下,费力地扫开一片积雪,蜷缩在树根形成的浅坑里。为了不暴露踪迹,她们不敢生火,只能紧紧相拥,依靠彼此单薄的体温、身上厚重的披风,以及蕾娜勉强维持的微弱法术热量,艰难地捱过一个又一个冰冷刺骨、危机四伏的长夜。
然而,相比于身后那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能够暂时摆脱那些怪物的追杀,已是不幸中最大的侥幸。
那两只紧追不舍的怪物最终被甩开了。在蕾娜不惜代价地用法术强化自身速度后,她们与追兵的距离被迅速拉大,直至彻底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森林深处。当体力彻底耗尽、两人终于停下脚步时,伊芙嘉尔环顾四周,惊觉她们已身处一片完全陌生的林地。除了永无止息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那片如同地狱绘图般的血腥战场,或许……真的远去了。
蕾娜脱力般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紧闭双眼,全神贯注地汲取着稀薄的魔力,试图恢复一丝力量。伊芙嘉尔也沉默地坐下,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心底一片冰冷的麻木。寒风迎面扑来,她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那些为了保护她们而毅然赴死的朋友们,临别时的眼神和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不禁抬起头,望向身边的好友。蕾娜的策略——利用人数优势分散逃亡,大幅减少她们身后的追兵——无疑是残酷而有效的。受伤的士兵和魔力枯竭的术士们,更是用血肉之躯充当了最后的路障,为她们争取了那点可怜的逃亡时间。
可是……那些牺牲了自己的人,他们是否预见到,换来的时间之后,依然会有年轻的精灵在逃亡路上被怪物追上、撕碎?那些回荡在空旷雪地上的凄厉惨叫,此刻仍在伊芙嘉尔的脑海中尖啸冲撞。
一想到自己这条命,竟背负如此众多、如此惨烈的牺牲,一股沉重窒息感便攫住她心脏——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她死死咬住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不愿再去看身边的好友,那张曾无比熟悉的面孔,此刻竟带着一丝令她心悸的陌生。
上千人的牺牲……仅仅是为了换取“圣女”一人的存活?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清晰地知道蕾娜此刻拼命恢复魔力的意义,知道朋友们选择直面死亡的意义,知道族人们甘愿成为诱饵的意义……然而这份沉重到令人崩溃的“意义”,只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
天色渐暗,蕾娜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和魔力。她站起身,刚想开口,却在看到伊芙嘉尔那失魂落魄、写满痛苦与迷茫的神情时,瞬间哑然。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她默默地伸出手,牵住了伊芙嘉尔冰冷而僵硬的手。两人便在这片死寂的森林里,借着惨淡月光的指引,继续着她们沉默而疲惫的跋涉。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日复一日、机械般的逃亡。她们在死去的森林中小心翼翼地穿行,像幽灵般尽量不发出声响,不留下痕迹,同时时刻警惕着感知范围内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幸运的是,那令人灵魂冻结的死亡气息并未再次出现。或许敌人已经放弃,或许距离太远……她们暂时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仓促的逃亡让她们身无长物,没有携带任何食物。饥饿如同附骨之蛆,折磨着她们虚弱的身体。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捧起冰冷的积雪吞咽下去,用那份短暂的、冰凉的“饱腹感”欺骗自己麻木的胃袋。夜晚,她们只能找到一片相对避风的空地,紧紧相拥,依靠蕾娜不断输出的微弱法术热量,对抗着刺骨的严寒。
伊芙嘉尔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身旁的蕾娜也默契地不去触碰那些沉重的话题,两人就这样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踽踽独行,除了必要的交流,再无只言片语。
三天的时间,在伊芙嘉尔的感觉中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饥饿与疲惫深入骨髓,而短暂的夜晚总是一晃即逝。
“圣女大人……稍微休息一下吧。”当黄昏最后一抹凄艳的绯红彻底沉入地平线,蕾娜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伊芙嘉尔沉默地点点头。一整天的跋涉让她的双脚早已麻木,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她强忍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扫开一片积雪,背靠着一棵冻死的巨树缓缓坐下。寒风似乎减弱了些许,其中蕴含的那股狂暴的魔力波动也在逐渐平息,天空也终于不再飘雪。伊芙嘉尔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场席卷一切的灾难性天气,正如同退潮般,渐渐远离这片饱受摧残的森林。
但身体的寒意并未散去。她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厚重的披风包裹着单薄的身躯,却依旧抵挡不住那从心底渗出的冰冷。蕾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一股柔和而温暖的法术热流缓缓包裹住伊芙嘉尔冻僵的身体,让她僵硬麻木的四肢渐渐恢复了一丝知觉。
这份突如其来的暖意,不知为何,竟让她鼻尖一酸,有种想放声痛哭的冲动。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现在,本该是蝉鸣阵阵、萤火漫天的夏日了啊……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伊芙嘉尔的脑海。
她恍惚忆起往昔夏夜。那时,斯托兰娅的森林在月光下美如仙境。茂密的树冠在微凉的晚风中沙沙作响,蝉鸣交织成一片宁静的乐章。无数萤火虫如同坠落的星辰,在低矮的灌木丛间轻盈飞舞,它们散发的点点幽光,与叶隙间洒下的皎洁月华温柔交融。风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特有的、令人心安的芬芳气息……
伊芙嘉尔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近乎奢侈的渴望——她想看看星星。
她仰起头,视线却被冻死的、扭曲狰狞的枯枝,以及层层叠叠堆积的厚重积雪无情地阻挡。
“……蕾娜。”
好友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转过头,迎上了伊芙嘉尔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微光的、如同浸在水中的宝石般的眼眸。
“圣女大人……”蕾娜轻声回应。
这声恭敬而疏离的“圣女大人”,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伊芙嘉尔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细密的疼痛。
她明白这个称呼如今承载的重量,明白它所代表的身份与责任。她只能微微颔首,将那瞬间的痛楚强行压下。蕾娜看着身边少女那弱不禁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地叹了口气。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轻轻抚摸着伊芙嘉尔被寒风吹得凌乱不堪的银白长发,然后,如同小时候安抚不愿入睡的妹妹那样,将她单薄冰冷的身躯轻轻揽入自己温暖的怀中。
伊芙嘉尔紧绷如弦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明显地松弛了下来。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兽,深深地埋首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
“怎么了?”蕾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星星……有点想看。”伊芙嘉尔的声音闷闷地从蕾娜的披风里传来。
蕾娜“噗嗤”一声,极轻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宠溺,也带着无法言说的酸楚。她温柔地、一遍遍地用手指梳理着伊芙嘉尔那头有些脏污却依旧柔顺的银发,就像她们小时候互相为对方梳头那样。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悄然滴落在伊芙嘉尔的额角。少女没有去擦拭,只是更深地埋进这个既是挚友、更似亲姐的温暖怀抱,贪婪地汲取着那份久违的安心感。
“……说的也是呢,”蕾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怀念,“斯托兰娅的树木……总是那么茂盛葱郁,晚上在森林里……根本看不到星星呢。”
“果然……最棒的看星星地点……还是在湖边啊……”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蕾娜……”伊芙嘉尔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蕾娜被朦胧月光勾勒出的侧脸上,那无法隐藏的、沿着脸颊滑落的晶莹泪痕。
长久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只有寒风在枯枝间呜咽。不知过了多久,伊芙嘉尔感到放在自己头上的手,再次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动了起来。
“我没事……圣女大人。”蕾娜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难掩其中的沙哑,“已经很晚了……如果不是特别渴……今天就……这样休息吧。”
伊芙嘉尔沉闷地点点头。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但极致的疲惫早已将其压倒。在蕾娜持续释放的温暖法术包裹下,伊芙嘉尔感觉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沉重的睡意也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了上来。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蕾娜的怀抱。只有在这个怀抱里,在这份熟悉的气息包围下,她才能感受到一丝久违的、真正的安宁。
“晚安……蕾娜。”
蕾娜没有回应。她只是更紧地拥抱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少女,下巴轻轻抵着伊芙嘉尔的头顶,目光却穿透稀疏的枯枝,投向那片偶尔显露的、浓墨般沉寂的夜空。看着伊芙嘉尔恬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睡颜,蕾娜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弱、带着无尽怜惜的笑意。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嘴唇微启,开始用极其轻微、如同耳语般的声音,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温柔的催眠曲。她一边哼唱着,一边有节奏地、极其轻柔地拍打着伊芙嘉尔的后背。
那沙哑而微弱的歌声,在这片死寂的森林废墟里,却显得无比动听,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