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怯生生的暖意,穿透林间的薄纱。
伊芙嘉尔茫然地环顾四周。森林在初醒的薄雾中低语,残留的夜寒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万籁俱寂,浓密的碧绿树冠在她头顶交织成一片静止的穹顶,贪婪地吞噬着本应普照大地的晨光。
然而,总有倔强的光之精灵,寻到叶隙的罅隙,执着地倾泻而下。它们穿过饱含雾水的空气,拉伸出无数肉眼可见、朦胧柔弱的光柱。其中一束恰好落在少女的脸颊上,那不同于周身寒冷的、真实的暖意,如同清泉注入干涸的河床,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些许。她转动眼眸,无言地注视着周遭这片熟悉到骨子里的美丽森林。沾满露珠的青草拂过她裸露的小腿,沁凉的湿意瞬间浸透单薄的白袍,又迅速消隐无踪。
就在这时——
一声清脆的鸟鸣,如同天籁的序曲,自远方悠然响起。
伊芙嘉尔惊讶地循声望去,仿佛一个信号,整个沉睡的森林骤然苏醒!薄雾如羞涩的少女般悄然褪去,微风开始在林间轻盈游荡,带着夏日独有的、令人慵懒的暖意,轻柔地抚过她僵冷的四肢,带来一丝复苏的柔软。她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声响。鸟儿们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一声又一声悠扬婉转的啼鸣,交织着不同音色的清唱,清晰地钻进她的耳鼓。少女呆呆地聆听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
她尝试动了动腿,除了久卧的僵硬,并无异样。于是,她扶着身后粗糙的松树树干,努力站直了身体。森林深处涌来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空气,温柔地包裹了她。
一抹微笑,如同初绽的花蕾,悄然浮现在少女唇边。她微笑着,贪婪地用全身心去感受、拥抱这失而复得的、无比熟悉的美好。
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窸窣声响,少女好奇地、放轻脚步想要靠近。然而细微的动静还是惊扰了它——一只矫健的灰兔如闪电般窜出,用它漆黑如墨玉的眼珠警惕地望了少女一眼,随即转身,蹦跳着消失在森林深处。鸟儿的合唱已汇成世间最动人的交响乐,伊芙嘉尔仰起头,看着枝头那些歪着小脑袋打量她的精灵,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想要加入它们、振翅高飞的冲动。
然而下一秒,这美好的幻象骤然冰封!
少女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一片晶莹的雪花,正悠悠飘落,在她的掌心融化,留下刺骨的冰凉。她猛地抬头!
茂密的绿意如潮水般退去,头顶是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苍穹。脚下青翠的草地早已枯死,被厚厚的、污浊的积雪无情掩埋。不远处,动物的尸体僵硬地横陈,一只尚未死透的鸟儿徒劳地微张着喙,覆盖白霜的翅膀微弱地颤抖。
刻骨恐惧与绝望瞬间攫住了她!伊芙嘉尔想要尖叫,喉咙却像塞满冰雪,只有无声的窒息。地狱深处传来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嘶嚎声,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在她周身!她死死闭上双眼,用尽全力阻止泪水溃堤。
那声音……又消失了。
四周重归死寂。
一股炽热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伊芙嘉尔被迫睁开眼——炉膛中跳跃的火焰,光芒刺得她几乎流泪。她眯起眼睛,努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当视野清晰,眼前的景象让她震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竟回到了精灵之境的家中!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蔬菜汤在灶台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气泡破裂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感。面前的木桌被擦拭得光可鉴人,映照着摇曳的烛火,上面已摆好热气腾腾的土豆、金黄松软的面包和一盘水灵灵的水果。麦香诱人,腹中饥饿感真实地提醒着她。
但真正让她呆立当场的,是灶台前那两个无比熟悉、此刻却恍若隔世的背影!
两位精灵女性系着朴素的黑色围裙。年轻的那位正轻轻搅动着汤锅,银白色的长发束成一束,柔顺地垂在颈侧,素白的袍子在暖黄的火光映照下,流淌着温暖的光晕。而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长发如银色的瀑布般几乎垂落地面,她用汤匙舀起一点汤汁,优雅地尝了尝,随即微微摇头,指着汤锅对年轻女子说了些什么,然后从容地拿起灶台边的香料瓶罐开始调味。
是蕾娜和婶婶!这正是她们一起准备晚餐的温馨场景。画面如此宁静祥和:蕾娜专注地煲着汤,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屋子里只有汤水咕嘟的轻响和柴火燃烧时噼啪的爆裂声。屋外,断断续续的蝉鸣,远处孩童无忧无虑的嬉笑声隐约传来……
这一切熟悉得令人心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伊芙嘉尔的视线。她拼命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虚幻的温暖。这时,蕾娜转过身来,望着她,脸上带着那记忆中永远温柔的笑意,嘴唇翕动着说了些什么——没有声音!如同默剧!她凝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庞,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去,与婶婶一起盛汤……一股巨大恐慌猛地攫住了她!她意识到了什么!
“不!” 她在心中无声嘶喊,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木门!单薄的身体撞上坚硬的桌角,剧烈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身后的两人依旧在盛汤,对周遭的异变浑然不觉。然而,整个温馨的木屋景象已经开始扭曲、剥落、如同沙堡般坍塌!
伊芙嘉尔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木门!
迎接她的,是夜色笼罩下的静谧湖畔。身后的木屋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惊恐地回头,视线越过平滑如镜的湖面,对岸唯有那棵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散发着朦胧微光的伟岸圣树。夏夜的风带着暖意,温柔地拂动她银白的长发,将她包裹。
繁星璀璨,如同诸神随手撒落的钻石,缀满了天鹅绒般的夜幕。伊芙嘉尔仰望着这浩瀚的星穹,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并疯狂蔓延。微风吹皱湖面,将满天星斗揉碎成无数跳跃的光点,仿佛整个银河都坠入了水中。摇曳的青草轻蹭着她的脚踝。不远处,那个背影再次出现。
蕾娜解开了束缚长发的发带,如瀑的银丝披散在纤细的肩头,发梢在晚风中轻盈飞舞。她蜷缩着双腿,双臂环抱膝盖,尖俏的下巴抵在膝上。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凝望着头顶那片璀璨的星河,精致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伊芙嘉尔痴痴地望着那背影,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不敢上前哪怕一步。
灰袍的少女缓缓转过身。
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伊芙嘉尔最深梦魇中的熟悉面容,带着盈盈笑意,温柔地注视着她。
“……”
蕾娜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说着什么。伊芙嘉尔听不见,也读不懂。灰袍少女站起身来,望着她,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依旧,然而——刺目的鲜血,如同蜿蜒的赤蛇,正缓缓从她上扬的唇角溢出!
湖畔的唯美画卷瞬间崩解!如同被投入烈焰的纸张,星空、湖水、青草、蕾娜的身影……一切都在飞速燃烧、扭曲、化作飞灰!伊芙嘉尔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转身拼命向后奔逃!想要逃离那被鲜血染红的身影!逃离那正在熊熊燃烧、崩塌的星空!
场景再次剧烈切换!
赤裸的双脚踏入冰冷刺骨的积雪,深陷其中。她抬起头,想要辨认方向,狂暴的风雪却像厚重的白色幕布,遮蔽了一切。视野中唯一清晰的,是随着脚步不断出现在雪地上的、森森的白骨!
这是一片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古战场,辽阔得令人绝望,正被永不停歇的落雪无声掩埋。伊芙嘉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恐惧,努力避开那些巨大狰狞的枯骨遗骸,却无法避免踩在积雪下更为细碎的骨骼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就在她筋疲力尽之际,那灰蒙蒙的暴风雪竟奇迹般地减弱了。
她立刻抓住这短暂的喘息,急切地环顾四周。视野所及,是连绵不绝、直插铅灰色天穹的巍峨群山。山体上覆盖着万年不化的积雪,死寂得没有一丝绿意。目光所及,是无边无际、散落在苍白雪原上的累累白骨,如同大地裸露的嶙峋肋骨,无声地诉说着某个湮灭纪元的惨烈。
不知为何,她蓦然回首,望向群山深处——一点昏黄的、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了一下,随即被翻滚的雪幕彻底吞噬。这一幕……似曾相识!剧烈的头痛如同重锤般猛然袭来!
下一秒,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破碎!
伊芙嘉尔尖叫着坠入无底的黑暗深渊!极致的恐惧驱动着她,在虚无中疯狂奔跑!周遭的景象开始以令人眩晕的速度破碎、重构、再破碎!
她置身于喧嚣的、光怪陆离的闹市,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与陌生面孔擦肩而过。她的目光被远处一座高耸入云、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奇异尖塔牢牢吸引……
但转瞬之间,那尖塔便在冲天的烈焰中轰然倒塌!整座繁华都市顷刻化为冒着浓烟的废墟焦土!
她在无数破碎的幻象中跌跌撞撞地奔跑:她看到几乎覆盖整个苍穹、散发不祥暗红色光芒的巨型魔法阵,连太阳的光芒都在其威压下黯然失色!大地之上,无数形态扭曲、难以名状的生物正狂热地咏唱施法,狂暴的魔力充斥了每一寸空间!天空……竟飘落着黑色的雪!她望向那被魔法阵笼罩的大地,所见之处,只有与斯托兰娅森林如出一辙的、死寂万年的寒冰与永恒的寂静!
随后,她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被茫茫白雪覆盖的无垠荒野上。空旷得令人心悸。她茫然四顾,身后是连绵如巨龙脊背般的巍峨山峦,如同天然的、隔绝生死的巨大城墙。而在她面前,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无法理解的、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存在”占据了整个视野。它离得极远,但那股充斥天地、令人灵魂颤栗的威严气息却无处不在。荒野上,无数形态奇异、如同墓碑般的黑色高塔林立,直指阴沉的天空。然而……死寂!绝对的死寂!看不到任何活动的生命迹象。
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活物!
“啊——!” 绝望的呐喊在心底炸开!伊芙嘉尔如同疯了一般,转身朝着那沉默的山峦方向狂奔!赤裸的双脚在深雪中踉跄跋涉,刺骨的冰寒迅速蔓延,一层白霜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手臂。钻心疼痛在冻僵的肢体里游走,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正飞速流失!终于,她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泪水在涌出眼眶的瞬间便被冻结。她徒劳地伸出双手,张开嘴,想要发出最后的悲鸣——喉咙里,只有无声的死寂!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
一股真实的、温柔的暖意,忽然包裹了她冰冷的双手!
如同被一只温暖的手从冰海中拉起,周遭那令人崩溃的幻境轰然碎裂,重新归为纯粹的黑暗。
紧接着——
伊芙嘉尔猛地从简陋的床铺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那些纠缠不休的恐怖景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眼前,只有跳跃篝火发出的温暖光芒,以及……身边那位握着她双手的人类女子。
女子湛蓝色的眼眸,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如同蕴藏着星光的深潭,正静静地、关切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