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中的暴风雨终于平息,无尽的悲恸化作哭喊消散后,伊芙嘉尔疲倦地擦干泪痕。所有激烈的情感,似乎都随着一声长叹释放了出去。她清楚死者已逝的道理,那些珍爱的亲人与友人已然离去,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伊芙嘉尔长长呼出一口气,突然想起了走出木屋的女子,赶忙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篝火小了许多,所剩无几的干柴相继燃烧,火星在空气中跳跃。
屋外是夏夜独有的喧闹,但除了断续的虫鸣,少女听不出任何异样。大概是蟋蟀在歌唱,这悠扬的奏鸣曲配上远方起伏的蝉鸣,令人感到格外安心。暖风穿过破败的木屋,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夏日的气息,轻柔拂过伊芙嘉尔的脸庞。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以往在斯托兰娅度过的夏天,眼神随之暗淡下来。
突然,远处传来的一声嚎叫令她打了个哆嗦。
是狼。
精灵虽能与动物进行一定程度的沟通,却依然惧怕那些野性十足的狼群。这种狡诈而残暴的动物,绝不会因她们的种族特殊而放弃填饱肚子的机会。伊芙嘉尔回想起蕾娜曾讲过的有关狼的知识,而随后响起的另一声嚎叫,吓得她立刻蜷缩起来。
狼从不单独行动。从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判断,正有一群狼对木屋虎视眈眈。伊芙嘉尔猛地想起刚刚外出未归的女子,焦急地想透过木板缝隙查看,但发软的双腿却无法使力。
然而,那一阵阵令人胆寒的嚎叫,很快变成了几声呜咽。随后传入耳中的,只有动物逃跑时踩踏地面的杂乱声响。伊芙嘉尔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外面发生的事,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
靴子撞击石块的声响传来,带着一种不耐的力道。不一会儿,那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便大步闯进木屋,木门在他身后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双手与衣物沾上了少许鲜血,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男子环顾屋内,那双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眼眸如同探照灯扫过,最终定格在伊芙嘉尔身上。那视线带着实质般的重量与毫不掩饰的恶意,令少女瞬间如坠冰窟,一种被捕食者锁定的原始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呵,终于醒了?”
恩齐鲁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戾气。他几步跨到伊芙嘉尔面前,不等少女反应,一只沾着狼血的大手便猛地探出,粗暴地攥住她胸前的衣襟,像拎起幼兽般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拽起!
“呜啊!”伊芙嘉尔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双脚悬空,徒劳地踢蹬着。她被迫与那双猩红的兽瞳对视,其中翻涌的暴戾与憎恨让她血液几乎冻结。
“怪不得维娅莫尔会盯上你……”恩齐鲁凑近,灼热而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喷在她惨白的脸上,“露修那家伙,可从来没跟我提过……”他的目光如实质的刀刃刮过她的脸,“原来你也是魔女!”
“魔……女?”伊芙嘉尔脑中一片空白。这个陌生而充满恶意的词汇,让她完全无法理解。
“魔女!”恩齐鲁低吼重复,眼中红光大盛,仿佛被这个词点燃了最深沉的怒火。攥住衣襟的手猛然上移,粗壮的手指如铁钳般狠狠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呃——!”窒息的痛苦瞬间淹没而来。她徒劳地抓住那只如磐石般坚硬的手腕,指甲在上面划出白痕,却无法撼动分毫。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你知道吗?”恩齐鲁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低语,冰冷地钻入她混乱的意识,“我这个人,最厌恶的就是魔女!”他手臂肌肉贲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那脆弱的颈骨。
“恩齐鲁,住手。”
一个冰冷、清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露修。
恩齐鲁的动作顿了一下,猩红的瞳孔瞥向门口那抹金色的身影,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一分。伊芙嘉尔眼前阵阵发黑。
“恩齐鲁。”
露修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平直的调子,没有提高半分音量,却像一道无形的寒流席卷了整个木屋。篝火的光芒似乎为之凝滞,空气中弥漫开一种令人心悸的、上位者的绝对威压。
这一次,恩齐鲁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眼中翻腾的暴戾与露修那双冰封的蓝眸对视一瞬,最终,那嗜血的红光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渐渐消退。他发出一声极其烦躁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将几乎窒息的伊芙嘉尔像丢垃圾般狠狠摔回床上!
“砰!”伊芙嘉尔重重砸在硬木板上,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她蜷缩着身体,惊恐未定。
恩齐鲁看也没再看她,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猛地转身,用肩膀粗暴地撞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大步冲入夜色。
惊魂未定的伊芙嘉尔颤抖着抚摸疼痛的脖颈,大口呼吸着带有尘土与血腥味的空气。露修的出现暂时救了她,但恩齐鲁那充满恨意的“魔女”指控与他眼中真实的杀意,却在她心中投下了比死亡更深的阴影。
露修缓步走到床边,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的侧影。她并未立刻看向伊芙嘉尔,只是静静望着门外恩齐鲁消失的方向片刻,才收回目光,平静地坐在床沿。
“无需介怀。恩齐鲁行事向来如此。”她的声音恢复了毫无波澜的语调,“他暂时不会再动你。”
“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伊芙嘉尔的声音带着沙哑与恐惧,“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他叫我魔女?”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
“目的?”露修的目光落在篝火上,指尖随意隔空拨弄,几根干柴便如被无形之手操控着飞入火堆,让火焰重新旺盛。“我收到了委托。内容是保护伊芙嘉尔玛里嘉·斯托兰娅安全离开森林。”
“保护……我?”这个答案让她更加困惑。
“是的。”露修微微侧头,冰蓝色的眼眸看向她,“至于我们非精灵却通晓斯特兰语……我曾因一些渊源,与精灵之境有过交集。”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平淡,“我曾去过那里,不仅认识长老伊芙莲诺德、你的母亲伊莎贝拉·斯托兰娅,甚至与你的友人,蕾娜德诺嘉琳,也有过一面之缘。”
女子的话语稍稍解开了名字被知的疑惑,但“魔女”的阴影仍在。
“……伊芙莲诺德长老她,还活着吗?”
露修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伊芙嘉尔注意到她垂下了眼睑,那冰封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悲伤,唯有一声极轻的、带着跨越漫长时光沧桑感的叹息,融入了空气。
“……想来也是。”露修的声音依旧平稳。
伊芙嘉尔看着她苍白而年轻的容颜,强烈的违和感再次涌上。
“那个……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露修的目光从火焰移向伊芙嘉尔,月光在她湛蓝的眼眸中投下冰冷的碎影。“露修·尤库德亚妮尔……瓦尔普吉斯教团的魔导师。”
“瓦尔普吉斯教团?”伊芙嘉尔听到了完全陌生的词汇,茫然摇头。
“一个专注于解决与魔法事件相关的委托组织。”露修用斯特兰语平静解释,“我与恩齐鲁,皆为其中一员。”
“……这样啊。”
短暂的沉默降临。伊芙嘉尔抬起头,透过坍塌屋顶的豁口望向夜空。残月悬于天际,薄云轻掩其下缘,柔和的光辉洒落,这片天空显得如此温柔而遥远。莫名的,一首精灵族古老的颂歌旋律在她心底悄然响起。她闭上眼,任那悠远的曲调在意识中回荡。故乡已远,而那个与她立下约定的少女,却再也无法沐浴这同一片月色。一阵暖风拂过,吹起她散落的银白长发,如同流动的悲伤。
“那个……尤库德亚妮尔小姐……”
“露修即可。”女子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
“那……露修小姐,”伊芙嘉尔重新看向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是怎么把昏迷的我带出斯托兰娅的?那些……怪物,它们还在吗?还有蕾娜……她,现在……在哪?能告诉我吗?我……必须知道。”
露修的目光从残月上缓缓收回,落在伊芙嘉尔纯净的蓝眸上。她沉默片刻,那冰封的容颜上看不出情绪,但伊芙嘉尔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沉重。
“她的躯体已归于她所深爱的土地,”露修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而她的灵魂,亦将在安息之地寻得通往永恒净土的路径。” 这平淡的宣告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刺入伊芙嘉尔刚刚止血的心房。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死死咬住了下唇。
“我知道,此事本应由你亲为……但情势所迫。抱歉。”
“不……该道谢的是我。”伊芙嘉尔艰难地摇头,眼角再次泛起酸涩。
“是吗……”露修的目光重新投向夜空中的残月。
“你昏迷不醒,是恩齐鲁背负着你穿过了森林。”
“诶?但是……”伊芙嘉尔想起刚才的窒息感,声音带着后怕。
“我知晓。”露修打断了她,语气没有起伏,“他对你的‘反应’……确在情理之中。但无需担忧,他不会逾越我的命令。”
“至于那些怪物……它们的追猎已然终止。或许感知到你的气息远离了森林核心,便放弃了目标。”
“因此,道谢毫无意义。”露修的目光完全从月亮上移开,重新锁定伊芙嘉尔,冰蓝色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真正需要铭记的,是那些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族人与挚友。蕾娜德诺嘉琳在生命尽头向我发出了恳求。她的牺牲,是为了换取你的生存。斯托兰娅内部发生了什么,我虽未亲见,却能想象她们为你筑起的血肉藩篱。所以,”
露修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战锤,重重砸在伊芙嘉尔心上。少女茫然地看着她,一股巨大的、无依无靠的迷茫感瞬间将其吞没。今后的路?家园、亲人、挚友皆失,甚至背负上“魔女”的污名,她该如何走下去?
“我们仅负有护送你安全离开森林边界的义务。”露修的声音字字如冰锥,刺破了伊芙嘉尔刚刚升起的一丝虚幻安全感。少女仿佛又被拉回那个绝望的夜晚,眼睁睁看着族人倒下,看着蕾娜被黑暗吞噬……那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我们不会插手你未来的命运。因此,你必须自己思考,想清楚——”
“离开这片森林之后,你究竟要前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