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路?”伊芙嘉尔的声音轻如烟尘,带着劫后余生的空洞。这个词组在她舌尖滚过,沉甸甸地砸在心湖,只激起一片死寂的茫然。
“没错。”露修的声音平稳如冰封的湖面,“我知道,经历浩劫后能保全性命,已是命运对你最大、也最残酷的眷顾。”她冰蓝色的眼眸映着篝火,却毫无暖意,“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辜负那些以血肉为你铺就生路的同胞。你如今,已是精灵一族最后的圣女了,伊芙嘉尔玛里嘉·斯托兰娅。”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呆滞地坐着,银发垂落,遮掩着失神的面容。这份沉默与死气沉沉,清晰地落入了露修眼中。她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视线偏开,投向屋外沉沉的夜色。
“既然如此,便莫要遗忘肩上的重担。”露修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凿在伊芙嘉尔心上,“这亦是……你所有逝去族人的希冀。思考你未来的方向,思考如何……延续精灵血脉最后的火种。”
“但是!!!”露修冷静的陈述被一声近乎撕裂的尖叫打断。伊芙嘉尔猛地抬头,湛蓝的眸子里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地狱般的景象再次回卷,巨大的痛苦让她失控地嘶喊:“你没有看到!!你没有看到那些景象!!我们……我们完全无法阻止它们!!没有人活下来!!没有人能活下来!!!除了我!!!除了我这个……无能的……” 最后的话语被汹涌的呜咽吞没,她猛地低下头,纤细的肩膀剧烈颤抖。篝火“噼啪”轻响,跳出的火星如同她碎裂的心。
不能哭!她绝望地命令自己,痛恨这无法抑制的软弱。然而泪水背叛了她的意志,决堤而下。
露修停下了话语。她微微垂首,注视着火焰,苍白的脸庞被火光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依旧映不出丝毫波澜。伊芙嘉尔激烈的情绪如同撞上冰山的潮水,徒劳冲击后渐渐退去,只留下冰冷的礁石——不安与更深的愧疚。她明白,对方所言,残酷而正确。而自己的宣泄,显得如此软弱而……错误。那关于“重担”与“延续”的话语,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刺穿她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窒息的绞痛。她只能沉默地等待宣判。
“……确实,是我考虑不周。”露修终于打破沉寂,缓缓摇头,目光重新落在伊芙嘉尔泪痕斑驳的脸上,“只是……精灵族群的灾难已然落幕……”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宣读一则与己无关的告示。
“正如我方才所言,”露修的语气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冰冷,“我无权接手你后续的人生,亦不会干涉你的抉择。这并非我的职责。你也没有必要,将你的命运与我们这些陌路之人捆绑。”她的话语如同寒霜,瞬间冻结了伊芙嘉尔心中刚刚萌生的一丝依赖。“我们仅是依照委托行事。委托之外,概不插手。”
伊芙嘉尔的心沉入了无底冰渊。她看着眼前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女子,那份彻骨的冰冷摩擦着她脆弱的心脏。
原来,她们之间仅仅维系着这片刻的、由危机促成的短暂交集。少女猛然惊醒,是那份不知不觉间滋生的、虚幻的信任迷惑了她。这信任从何而来?是从怪物爪下被救出的一瞬?是背着她穿越森林的颠簸?还是提及故人时那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此刻,这份脆弱的信任在露修冰冷的宣言前,支离破碎,化作齑粉。
少女艰难地、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倔强地不肯滑落。
“……为什么?”她沙哑地问,声音里的颤抖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那份源自心底最深处的、被抛弃的恐惧,让她无法自持。
露修没有看她。她微微仰头,凝视着夜空中那轮散发柔和光晕的残月,发出一声悠长而冰冷的叹息。屋外的蝉鸣已完全停歇,唯有微风穿过破败的木屋,带着夏夜的凉意,拂动少女额前汗湿的银发。
“因为没有必要。”露修的声音飘渺如月下薄雾,“我想,你应当还有……更好的去处。”
“更好的……去处?”伊芙嘉尔茫然地重复,这个词组空洞得可怕。
“没错。”露修收回目光,视线落回篝火,“集结因逃亡而失散的族人,寻找新的栖息之地。或者……投靠那些早已融入人类社会的同胞。精灵虽避世,但并非没有血脉隐于尘世。如今的你,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语言、风俗、律法,乃至最基础的常识,于你都是陌生的险境。因此,寻找你的族人,方是上策。”她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我可以将你送至一位故友之处。他与精灵颇有渊源,也乐于助你寻找失散的族人。”
“此乃我所能提供的最佳建议。你可以斟酌。当然,最终抉择在你。”露修最后强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界限,“毕竟,这是你的道路。”
伊芙嘉尔望着那张在火光下苍白、美丽却毫无温度的脸庞。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质疑、恳求、倾诉恐惧——但所有话语都冻结在喉间,勇气在冰冷的注视下消散殆尽。她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无力地垂下了头。
“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无助。
“你必须做出选择,年轻的精灵。”露修看着茫然无措的少女,冰蓝色的眼眸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遥远时光的疲惫。她轻轻叹了口气。篝火摇曳,显出衰微之势。露修指尖微动,火焰便如同被无形力量注入,猛地蹿高,重新焕发生机。做完这一切,她再次长出口气,那叹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距离黎明尚早,先休息吧。我已让恩齐鲁在外守夜。”露修的声音带着终结话题的意味,“抉择,需要时间。”
“……我睡不着。”伊芙嘉尔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双腿,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她竭力控制颤抖,想让这被自己痛恨的无助感平息,然而此刻,这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竟成了她唯一能真切感知到的存在证明。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为什么……我没有和大家一起死去?死在斯托兰娅,死在那场绝望的灾难里…… 这个可怕而诱人的念头如同毒藤,骤然缠绕上她的心。她想起露修关于“重担”的话语,胸口传来的、被撕裂般的疼痛清晰得让她窒息。
“一切都会过去。时间的河流,只会向前奔涌。”露修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伊芙嘉尔循声望去,只见女子已倚坐在一张破旧木椅上,微微靠着冰冷的墙壁。她闭上了眼睛,苍白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非人的脆弱,甚至带着一丝病态。这景象让伊芙嘉尔一怔,随即涌起一股莫名的羞愧——为自己刚才的失控,也为对方此刻显露的、与强大不符的疲惫。
女子似乎沉入了睡眠。骤然降临的寂静让伊芙嘉尔无所适从。她犹豫片刻,伸手拿起披风紧紧裹住自己。夏夜的微凉很快被闷热取代,但她没有取下,仿佛这份物理上的温度,能暂时驱散心底的彻骨寒冷。
——自己的路。
——更好的去处。
——好好地,活下去。
伊芙嘉尔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这尖锐的痛楚强行阻止汹涌的泪水。她不知道。她完全不懂。她看不见脚下的路,更不知该去往何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家园的永恒、族人的庇护、神明的眷顾——如今还剩几分可信?若神明可信,在她最绝望的祈祷时刻,祂们在何方?在斯托兰娅被鲜血浸染时,祂们又在何方?
巨大的迷茫如同浓雾将她彻底吞噬。痛苦啃噬着她的灵魂,她却连闭眼都不敢。每一次尝试,亲人、挚友、无数熟悉族人的面容便会在漆黑视野中鲜活浮现——带着温柔的笑容,近在咫尺。然而下一秒,所有笑容都被刺目的鲜血染红、扭曲、破碎…… 她只能死死盯着夜空中的残月,那柔和的光辉仿佛带着安抚的力量,渐渐平息了她过于激烈的情绪。恐惧和愧疚似乎被月光稀释,但那份沉重的迷茫和空虚,却愈发清晰。
她就这样怔怔地凝望夜空,陷入了长久的、空洞的呆滞。身边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偶尔响起的、更显寂寥的虫鸣。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的光芒越来越黯淡,长时间无人添柴的火焰已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几点苟延残喘的红光。渐渐稀疏的“噼啪”声终于将伊芙嘉尔从茫然中拉回。她慌忙想要起身去拿干柴。
突然间,一个冰冷而陌生的音节,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不知从何处响起,如同寒冰碎裂,清晰地刺入她的耳膜!
伊芙嘉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只见那本已奄奄一息的篝火,如同被无形的巨兽注入了狂暴的生命,赤红的火焰轰然冲天而起!炽烈的火舌疯狂舔舐着空气,瞬间膨胀、蔓延,化作一片汹涌的火海,将她完全包围!周围的一切——破败的木屋、沉睡的露修、甚至头顶的夜空——仿佛都在扭曲、融化,被这毁灭性的烈焰吞噬殆尽!
在这片燃烧的炼狱中心,少女惊恐的目光穿透灼人的热浪,死死盯着火焰深处——那里,一个模糊、扭曲、散发着无尽寒意的高大身影,正缓缓凝聚!
那个存在又说了些什么,声音比万年玄冰更冷,比深渊更幽邃。
下一秒,滔天烈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极致的酷热骤然被刺骨的严寒取代!凛冽如刀的狂风呼啸着灌入,无数冰冷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雪花凭空出现,在她眼前狂乱飞舞,随后无声地飘落在她脚下骤然出现的、一望无际的、死寂的纯白冰原之上!
那份能冻结灵魂的寒冷,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地、无情地攥住了少女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