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嘉尔再一次被抛入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暴风雪。
身后的木屋与篝火,如同被无形巨手瞬间抹去。视野所及,唯有僵死的冻土与深不见底的积雪。狂风尖啸,先前那令人安心的虫鸣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刺骨严寒瞬间攫住了她,迫使她蜷缩如虾米。寒风裹挟冰粒,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刃抽打在脸上,冰冷与痛楚,真实得令人绝望。
她下意识想尖叫,将喉间翻涌的、源自记忆深处的窒息感嘶吼出来。然而,声音尚未成形,就被更凶猛的寒风狠狠堵回,只留下胸腔内无声的震荡。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响——这诡异的静默,与她那些重复的噩梦何其相似。
梦境?她慌忙环顾。这片毫无生机的白色荒原,轮廓隐隐熟悉,却又无法确认。挣扎着站起,肌肤接触冰雪带来的尖锐刺痛,再一次无情地提醒:这绝非梦境。她裹紧单薄披风,试图抵御无孔不入的严寒,望着眼前无垠的绝望之地,孤独感如同冰锥刺穿心脏。她想起那个金发女子,嘴唇翕动,试图呼唤“露修”的名字,却依旧徒劳。只能无助地仰望混沌的天空,任凭时间在这片只有风声统治的死域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瞬,或永恒。在那单调风声的间隙里,一个声音,如同穿透厚厚冰层的微弱回响,悄然钻入她的意识:
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那声音平静、笃定,不带一丝威胁,反而奇异地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慌。
于是,伊芙嘉尔迈开了冻得僵硬麻木的双腿。她不知目的何在,只是本能地遵从着那声音的指引。赤足踏在冰原上,尖锐的冰凌与碎石本该带来钻心疼痛,此刻却仿佛被隔绝在外。她沉默地、机械地前行,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朝着模糊的地平线走去。狂风撕扯着披风下摆,猎猎作响,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伴奏。
视野中只有永恒的荒芜。暴风雪遮蔽天光,她失去了方向,只能凭借模糊的感觉蹒跚前行。不知是意志支撑还是幻觉延续,在经历了仿佛数个世纪般漫长的跋涉后,肆虐的风雪竟真的开始减弱。她的身体早已透支,每一次抬腿都沉重如灌铅,全凭一股深植于骨髓的本能支撑着不倒下去。
是梦?是真?途中数次,她耗尽了最后力气,重重摔倒在雪地上。饥饿感如同烈火灼烧胃袋。她挣扎着跪起,近乎疯狂地抓起冰冷雪团塞入口中,用这无用的冰冷试图欺骗身体。令人惊异的是,那虚弱的身体竟真的从中汲取了某种虚幻的力量,支撑着她再次摇晃站起,继续这周而复始、永无止境的跋涉。
而那个声音,始终在她意识深处低语: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她无法分辨这声音来自外界还是源于自己濒临崩溃的精神,但那份莫名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信任,让她选择了服从。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她时走时歇,麻木前行。渐渐地,一种奇异错觉油然而生——仿佛并非孤身一人。虽然举目四望依旧是茫茫雪原,但她真切地感觉到身边有“人”在同行。风雪越来越小,天空阴霾逐渐散去,透出清冷微光。伊芙嘉尔放空思绪,任由身体本能牵引。
就在她彻底沉入这种混沌状态时,周遭景象开始发生微妙变化。如同褪色画卷被重新描绘,又如同水中倒影逐渐清晰——几个半透明的、模糊的人形轮廓凭空浮现,在她身边沉默行走。起初只是朦胧影子,随着她脚步移动,这些轮廓如同汲取了力量,变得越来越凝实、生动。
与此同时,那单调的荒原也开始被蚕食、覆盖。坚实地面取代了积雪,冰冷坚硬的石块被平整的石板路覆盖。低矮的、风格奇特的建筑物如同雨后春笋,从虚无中拔地而起,勾勒出街道雏形。她身边那些由虚转实的“人”,也开始发出声音,起初是低语,继而汇成了嘈杂声浪。
真正将伊芙嘉尔从麻木中拉回的,是身体的感觉。那刺入骨髓的严寒骤然消失了!一股温暖宜人的气息包裹了她,如同斯托兰娅最和煦的春日暖阳,让冻僵的血液重新流淌,麻木的四肢恢复知觉。她茫然地、震惊地环顾四周,试图理解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身边熙攘的“人群”上时,巨大震撼如同重锤砸在胸口!那些喧闹行走着的,哪里是人类?他们分明拥有着与精灵族别无二致的、近乎完美的容颜!尖长的耳朵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行走间带着精灵特有的优雅韵律。这里,是精灵的国度?但与她所知的、宁静避世的斯托兰娅截然不同!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随着场景的彻底完善而达到顶峰。伊芙嘉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狂热气息的声浪冲击得头晕目眩。她看着身边无数张激动到近乎扭曲的精灵面孔,高喊着,挥舞着手臂。人潮汹涌向前,她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如同激流中的一片落叶。
传入耳中的是古老而晦涩的语言。她勉强捕捉到几个在斯托兰娅古籍中出现过的、早已被遗忘的古精灵语词汇,但连缀起来的意思却如同天书。人群前进的速度极快,伊芙嘉尔不得不小跑起来,才不至于被身后的人撞倒。她趁隙极力观察着这不可思议的世界:
目光所及,是令人窒息的宏伟。高耸入云的建筑群如同连绵山脉拔地而起,其表面覆盖着流淌微光的奇异材质,在烈日下折射出七彩虹晕。无数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巨大旗帜,如同活的图腾,在这些通天巨塔的顶端和腰间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天空湛蓝如洗,烈日高悬,将一切都镀上一层耀眼光辉。
伊芙嘉尔从未见过如此建筑。她看到那些巨塔的壁面上,开凿着无数蜂窝般的小孔——不,那是精致的阳台!许多精灵,尤其是女性,正倚在雕琢着藤蔓与星辰图案的栏杆旁,探出身来。她们挥舞着手中更小的、绣着繁复徽记的旗帜,激动地尖叫着,将大捧大捧闪烁着魔法微光的奇异花瓣抛洒向下方人潮。
漫天花雨在金色阳光中飞舞、旋转,如同下了一场梦幻的光之雪。这景象既神圣又狂野,充满了伊芙嘉尔完全无法理解的、澎湃的生命力与近乎癫狂的崇拜气息。
恐惧与困惑交织,但身边精灵那真实无比的血肉之躯和狂热情绪,又让她无法否认眼前的“真实”。
而当伊芙嘉尔的目光,顺着人潮奔涌的方向,投向道路尽头时,极致的震撼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
那是一座超越了想象极限的宏伟建筑!它如同诸神亲手铸造的奇迹,其庞大与壮观,让斯托兰娅外那些引以为傲的巍峨群山都黯然失色,渺小如孩童堆砌的沙堡。建筑主体呈现巨大无匹的半环形,仿佛是拥抱世界的臂弯。支撑这宏伟结构的,是一根根如同撑天巨柱般的石柱,每一根都粗壮得需要数十人合抱,高度直刺苍穹。柱身布满令人眼花缭乱的浮雕,刻画着身披铠甲、手持法杖、驾驭巨兽、在星辰间遨游的传奇身影——那是伊芙嘉尔从未在任何传说中听闻过的英雄史诗。
在这半环形巨构中央拱卫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阶梯状上升的祭坛式天台,如同通往神座的阶梯。无数身披闪耀魔法光泽铠甲的士兵,如同最虔诚的蝼蚁,匍匐跪拜在每一级阶梯之上,仰着头,目光狂热地聚焦于天台最高处。
而真正令天地失色的,是矗立在那至高天台之上的两座巨像!它们的高度仅仅略低于那些撑天巨柱,仿佛是世界的支柱本身化为了人形。那是两位精灵女性的雕像,以某种蕴含着永恒之力的石材雕琢而成。一位英姿飒爽,左手紧握一面铭刻太阳纹章的巨盾,右手高擎一柄仿佛能劈开星辰的巨剑,剑尖直指苍穹;另一位神秘庄严,左手握着一张巨大的、弓身流淌月华的长弓,右手持着一柄顶端镶嵌巨大宝石的法杖,法杖上符文流转不息。
两座雕像呈现出一种动态的张力,微微侧身,仿佛在无声交流,又仿佛共同守护着脚下天台。最令人心悸的是,她们那巨大的、由整块深邃宝石雕琢而成的眼眸,正低垂着,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无声地“注视”着下方匍匐的众生。眼眸中镶嵌的宝石核心,正随着某种神秘韵律,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光芒。
磅礴得近乎实质化的魔力,如同无形海啸,以两座巨像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汹涌澎湃地扩散。那并非温暖的抚慰,而是一种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沉重得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令身处其中的伊芙嘉尔感到胸口憋闷,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这力量,超越了森林,超越了自然,是纯粹的、被文明驯服并供奉至巅峰的权能!
人潮仍在涌动,但前方似乎已抵达终点,整个庞大的人流正如同逐渐平息的巨浪,缓缓归于静止。伊芙嘉尔也停下脚步,彻底被眼前这颠覆认知、宏伟到令灵魂颤栗的景象所吞噬。她失语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无法言喻的震撼。
就在这时,身边的精灵们开始了动作。他们不再杂乱无章地呐喊,而是整齐划一地、以一种近乎吟唱般的古老腔调,高呼起同一句句晦涩难懂的古语。那声音起初低沉肃穆,如同大地心跳,旋即迅速拔高,充满了极致的激动、狂热的崇拜与近乎战栗的怒吼。无数声音汇聚成一股撼动天地的洪流,速度越来越快,声浪越来越高亢!
“Ae siant!”(永恒荣光!)
“Valar naethor!”(力量永存!)
“Elanor en’ i’ lisse’!”(双圣不朽!)
... ...
呼声如同滚雷,一浪高过一浪。伊芙嘉尔感觉自己被彻底卷入了这声音的漩涡中心,震耳欲聋的音波冲击着她的耳膜,撼动着她的心脏,让她头晕目眩,仿佛灵魂都要被这狂热的信仰洪流撕碎、同化!这震天动地的欢呼,如同献祭给巨像的颂歌,在宏伟的建筑群间久久回荡,仿佛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