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彩绘玻璃上的奥尔维娅女神像,在谢丽尔苍白的手背上切割出细碎、流动的虹彩。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厚重典籍《王国术士名录》封面的烫金纹路。思绪翻涌间,一周前与挚友艾琳·温特森的茶会场景,突兀地浮现在这泛黄纸页的纹理之上——
“尝尝这个,北境特产的雪松蜜。”艾琳的声音带着雪松林的清冽。即便是在休憩的茶会上,这位王国法术部队的精英,依旧穿着笔挺的制式长袍,胸前象征高阶元素使的三芒星徽章流转着冷冽光泽。
谢丽尔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悄然攥紧袖口蕾丝,试图遮掩指尖因过度绘制警戒结界而留下的焦痕。“最近的多玛…有些不太平。”她低语,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艾琳忽然倾身向前,薰衣草香的鬓发几乎扫过茶托:“你听说过瓦尔普吉斯教团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上个月西境爆发的食尸鬼潮,就是他们出手解决的——传闻…是用禁忌的死灵术,操控亡者的骸骨反噬其主。”艾琳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有对力量的惊叹,也有一丝本能的忌惮。
墨水瓶突然迸裂的脆响,如同冰锥刺破幻境,将谢丽尔猛地拽回冰冷的现实。
一根漆黑的渡鸦尾羽,裹挟着不祥的气息,竟穿透了她布下的微弱防护结界,深深扎入瓶身。羽毛根部缠绕的羊皮纸卷轴,正渗出幽幽的紫光。指尖微颤着展开契约,艾琳略带焦急的幻影自悬浮的传讯水晶中倏然浮现:“用你的血,点在五芒星中心!渡鸦会指引他们找到你!”那一刻,谢丽尔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卷轴中央繁复的五芒星图案上,契约达成。
......
“猩红裁缝案”——这是治安队内部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系列凶案最初的命名。三个月前,首具尸体如亵渎的祭品般悬吊在翡翠巷最显眼的风月场招牌下,受害妓女的肠管被精心编织,如同扭曲的彩带缠绕着闪烁的霓虹灯箱。当第五位风尘女子以同样亵渎神明的姿态惨死街头,治安官们仍在徒劳地审讯那些仅有暴力前科的底层嫖客。
一个月前,商队领队汉克与他满载魔岩的十二辆运输车,如同被黑松林无声吞噬。三天后,护卫们破碎的残肢,被乌鸦叼回,零落地散在城门口。
而将恐怖推向顶峰的,是商会千金的遇害——那位以娴静优雅著称的淑女,被发现时,她那件价值连城的华美礼服内,竟被残忍地塞满了她自己被剔净的指骨。
“很明显,凶手在玩弄我们,在嘲弄秩序。”谢丽尔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一沓沓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铺满厚重的橡木会议桌。“根据现场反复出现的符号和这些亵渎之语,”她的指尖划过照片上扭曲的血字,“我们高度怀疑凶手与‘魔女’有着深刻的联系。”
一直静默旁听的露修,此刻才微微倾身向前。她拿起其中一张照片的动作流畅而优雅。一股清冷的紫罗兰香气,混合着微凉的茶雾,悄然萦绕在谢丽尔鼻尖。
“当然,”露修开口,声音如同冰泉滑过玉石,“你们推断凶手与魔女有关的依据,显然不仅限于这些挑衅的留言吧。”
谢丽尔默默点头。最根本的,是凶手展现出的、远超凡人界限的力量。
露修的目光扫过照片上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血字:“‘待骸骨之塔刺破苍穹之时,红莲业火将焚尽虚伪圣殿’……若这当真是魔女的意志宣言……”
“够了!”佩尔顿伯爵饱含怒意与疲惫的低吼如惊雷炸响,拳头狠狠砸在会议桌边缘。“传令下去!所有现场痕迹,必须彻底清理干净!”
露修冰蓝色的眼眸转向伯爵,目光平静却锐利:“恕我直言,伯爵阁下。既然您早已心知肚明,此案元凶极可能与魔女有关,为何至今仍拒绝向教会寻求支援?仅凭城镇治安队和您家族的骑士团,想要对抗魔女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你们需要的,是净火骑士团。”
她微微停顿:“据我说知,王国律法与神圣盟约,凡涉及魔女及其造物的恶性事件,皆属教会管辖之核心范畴。出动净火骑士团,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正途。然而……”她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伯爵强硬的表象,“我推测,是伯爵阁下您,执意要将这祸患封锁在多玛伯爵领的疆界之内解决。”
她放下照片,姿态完美无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愚蠢的决定。”
佩尔顿伯爵的军靴猛地在地面碾磨,昂贵的大理石发出呻吟。他霍然起身,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和深沉的痛楚:“愚蠢?露修小姐!多玛经历过七次赤地千里的饥荒!三次尸横遍野的瘟疫!哪一次灾难,是靠跪在圣像前摇尾乞怜解决的?哪一次不是靠多玛人的脊梁骨硬生生扛过来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般的嘶吼,“你见过饿殍枕藉时啃食树皮的孩童吗?你听过瘟疫焚尸炉昼夜不息的悲鸣吗?!你根本不明白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承受过什么!”
“但这次的性质,截然不同。”露修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冰锥刺破了伯爵激愤的泡沫。“还有一点,”她的目光如探针般转向脸色苍白的谢丽尔,“谢丽尔小姐,她不仅是负责此案的调查官,恐怕还是整个多玛领目前所能调动的武装力量中,唯一的正式魔法师吧?”
谢丽尔瞳孔骤然收缩:“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从你们设置在关键区域的魔法结界强度,就能大致窥探出你们魔法力量的匮乏。”露修的语气平淡,“那些结界的能量回路粗糙,稳定性堪忧,显然是单薄之力勉力支撑的结果。专业法师部队的缺失,一目了然。”
谢丽尔咬紧了唇,脸上血色尽褪。
伯爵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猛地从怀中抽出一卷边缘磨损的羊皮诏令,用力拍在桌上。代表着王室权威的黄金狮鹫印章早已斑驳。“那你们又可知晓,为何王都术士团从不踏足这帝国边陲?”他的声音带着沉痛与讥诮,“克鲁多尼亚的铁律!所有在王国术士名录上登记在册的正式术士,必须常驻王都,拱卫中枢!违令者——以叛国罪论处!”
谢丽尔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荣耀与撕裂的毕业典礼日。
那天,导师将象征术士至高荣誉的星辉法杖郑重递到她手中,光芒璀璨;而典礼台下,父亲派来的信使正捧着染满鲜血的边境紧急战报,面色焦灼地等候在阴影里。
“我可以留在王都。”那日她在父亲弥漫着硝烟与旧羊皮纸气息的书房里,背对着家族纹章立下誓言,声音斩钉截铁,“但父亲,多玛……更需要我。”为了这个誓言,她放弃了王都的荣光与安全,甘愿背负着“潜在叛国者”的阴影回到故乡。
......
“明知缺乏对抗魔女的核心魔法力量,却依然固执地试图依靠自身解决这滔天祸事……”露修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伯爵,“这其中,必然存在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的‘难言之隐’吧?”
佩尔顿伯爵摩挲着腰间佩剑玛瑙石的手指,瞬间凝滞。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冰冷的光斑,将他被拉长、扭曲的影子牢牢钉在身后那幅巨大的多玛魔岩矿脉分布图上。
“是魔岩矿脉的开采权与管理权。”露修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审判之锤落下。
“……你说得没错。”佩尔顿伯爵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他布满老茧的指关节重重叩在矿脉图上。“二十年前,我们就是靠着这地底埋藏的幽紫晶石重建了多玛。可如今,它却成了悬在我们头顶的利剑!教会的净火骑士团?他们的战马一旦踏入多玛城门,你信不信,次日黎明之前,教国的旗帜就会插满矿场每一座哨塔?!”
谢丽尔沉默地将一杯早已冷透的浓茶推向父亲。
“更可笑的是,这些环伺的豺狼,如今连虚伪的面纱都懒得戴了!”伯爵突然暴怒地一把扯开军服领口,三道横贯锁骨的狰狞箭伤赫然暴露在空气中。那是五年前,一支本该射向魔物的、来自“友军”王室近卫军的弩箭,“误射”留下的痕迹。剧烈的动作震得烛台剧烈摇晃。
一直靠在墙边把玩教会圣徽的恩齐鲁,此刻突然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呵,原来如此。”恩齐鲁的声音带着野性的沙哑和嘲弄,“为了彻底堵死那些外部饿狼插手矿脉归属的任何借口……老头子,你这是在玩火啊。”
伯爵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露修:“既然……我们已将这不光彩的根由透露给你……那么,告诉我,你们教团……真的有能力解决这件事吗?你们拿什么让我相信,你们不是另一只想趁机撕咬一口的秃鹫?”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老头!”恩齐鲁猛地发出一声低吼。他骤然起身的动作带起一股劲风,掀翻了旁边小几上的茶托。半凝固的雪松蜜沿桌沿滴落,形状酷似粘稠的鲜血。几缕黑发垂落在他燃烧着狂躁怒意的猩红瞳孔前。
佩尔顿伯爵面对这狂暴,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苍老的手指平稳地摩挲着剑柄雕花。他低沉的声音压向恩齐鲁:
“……正常人听到‘魔女’的名头,第一反应是恐惧。但是你们……却对魔女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告诉我,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露修微微抬起下颌,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为了教团的信条。凡与魔法奥秘相关,无论其牵扯多深、何等凶险,皆在承接之列……”
“如果只是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伯爵毫不客气地打断,“那我更无法将多玛的命运,托付给一群目的不明的佣兵!”
“为了我的复仇。”恩齐鲁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他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黑色火山,猩红的瞳孔死死锁定伯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溅出的火星:“复仇!为了找到那个该死的魔女复仇!等我揪出她……我一定会亲手拧断她的脖子!用她的血,洗刷我的一切!”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胸前的暗红纹身嗡鸣震颤,溢出丝丝缕缕不祥的黑红色能量。
整个会客厅的空气仿佛被这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誓言冻结了。
“复仇啊……”佩尔顿伯爵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那声音里沉淀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
露修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微微垂下了睫羽。她抚平披肩的动作,依旧优雅得如同在拨动无形的琴弦。
她抬起眼帘,冰封的视线迎上伯爵审视的目光:“这个理由,伯爵阁下……是否能获得您一丝信任的基石?”
佩尔顿伯爵沉默了片刻,鹰隼般的目光在恩齐鲁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容和露修那深不可测的冰蓝眼眸间来回逡巡。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沉重的浊气:
“……虽然是极其私人、甚至充满毁灭气息的理由,却比那些粉饰太平的漂亮话……听上去更真实,更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