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消散后的第十一分钟,沉重而整齐的铁靴踏地声浪,如同战鼓般粗暴地撕破了废墟死寂的余韵。两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如同涌动的黑潮,瞬间涌入这条满目疮痍的街道。他们的锁子甲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鱼鳞般细密的冷光,胸甲上蚀刻的雷尔波德家族日轮纹章,此刻沾满了烟灰与污渍,显得黯淡而狰狞。
领头的卫队长面容冷硬如铁,挥动手中镀银的长戟,锋锐的戟刃带着破空声,蛮横地扫过围观平民的鼻尖,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违令者以妨害公务论处!”
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被粗暴地推搡着,惊叫着跌入路旁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一个瘸腿的老乞丐蜷缩在断墙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球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不远处仍在闷燃、发出噼啪声响的紫色余烬梁木。
十二匹披挂银亮马铠的战马嘶鸣声,如同裂帛般压过了人群的骚动与惊恐。身着银白全身板甲的骑士们如同坠落的流星,策马疾驰而至。为首的高大男子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身披一袭漆黑的长风衣,内衬的银甲在月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他右臂的精钢环甲上,镶嵌着一枚正闪烁着急促预警紫光的魔岩晶石。当他落地站稳时,胸甲边缘悬挂的十二枚小巧的青铜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鸣响——这是雷尔波德家族授予高阶骑士的至高荣誉象征,“战功铃”,每一枚都代表着一次浴血的功勋。
“封锁所有出入口!一只老鼠也不准放出去!”加尔文团长的声音冰冷威严。他镶着华丽护手的佩剑豁然出鞘,锋利的剑尖带着凛冽的寒意,笔直地指向废墟中央的露修!镶在剑格处、同样闪耀着日轮光芒的雷尔波德家徽,在剑身的微颤中反射着危险的光泽。
“立刻!把这两个形迹可疑的暴徒给我押回地牢!严加审讯!”
“咔嗒——咔嗒——!”
恩齐鲁的指关节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如同骨骼强行错位的脆响!他缓缓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着脖颈,阴影中,那双燃烧着暴虐与不耐的血色瞳孔,骤然亮起野兽捕食前的幽冷凶光!染血的、几乎化为破布的衬衫碎片在夜风中飘落,露出他肋间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痕——那并非单纯的撕裂或割伤,更像是被某种高温锐器贯穿后留下的、边缘焦黑翻卷的可怕创口!更令人心悸的是,创口深处蠕动的血肉组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交织、收缩,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皮下奋力缝合!
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年轻骑士,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握着剑的手腕不受控制地渗出冷汗,在冰凉的剑柄上留下湿滑粘腻的指印,脚步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
“够了。”
露修的声音轻如雪花。这简单的两个字,竟让所有指向她的、闪烁着寒光的剑刃,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齐刷刷地向下低垂了三寸!
她冰蓝色的眼眸甚至没有瞥向那些剑锋,只是优雅地抬起戴着黑丝手套的指尖,轻轻抚过灰貂披肩上被火星灼出的细微焦痕。淡金色的长发在废墟余烬散发的灼热气浪中,依旧纹丝不乱,如同凝固的月光瀑布。恩齐鲁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獠牙,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低吼,但终究还是听从了这无声的命令,重重坐回身后断裂扭曲的铁护栏上,将半截仍在燃烧的残破房梁一脚踩成齑粉。
“轰隆——!”
镶着硕大雷尔波德家徽的马车,如同破浪的战舰般冲破弥漫的烟尘,疾驰而至!拉车的四匹纯黑骏马鼻孔喷着灼热的白雾。车门尚未停稳,谢丽尔便提着裙摆,敏捷地跃下车辕。她精致的皮靴鞋跟“嗤”地一声,深深陷入地面尚未完全凝固、依旧滚烫的熔融石板中,留下清晰的印记。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废墟,当视线落在恩齐鲁身上时,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不仅仅是肋间那道恐怖的贯穿灼伤!他裸露的脊背上,赫然交错着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那绝非普通野兽或兵器留下的痕迹,爪痕边缘焦黑碳化,深处却不断渗出一种粘稠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蓝紫色诡异液体!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滴落在焦土上的蓝紫色液体,竟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迅速催生出扭曲、带刺的荆棘状黑色晶体!
“究竟……这里发生了什么?!”谢丽尔失声惊呼,下意识地就要迈步上前,想要近距离查看那诡异的伤口。
然而,一道魁梧的身影瞬间横亘在她与恩齐鲁之间。加尔文团长伸出的手臂如同铁闸,阻止了谢丽尔靠近的步伐,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警惕:
“谢丽尔小姐!请您止步!在未查明真相之前,这两人身份不明、行迹诡异,极有可能是这场恐怖袭击的元凶!贸然靠近,万分危险!”
谢丽尔身形一滞,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为难。除了父亲佩尔顿伯爵和她本人,关于“瓦尔普吉斯教团”的委托以及这两人的身份,是绝对的机密,连最忠诚的骑士团也未曾告知。加尔文如此警惕,确实在情理之中。
“……没关系,”谢丽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你们先退下吧。” 她内心暗自庆幸,在骑士团与这两人爆发更激烈的冲突前,自己及时赶到了。
“可是,谢丽尔小姐!”加尔文团长非但没有退下,反而上前半步,脸上的担忧和坚持清晰可见,“爆炸袭击的元凶尚未查明,现场惨状触目惊心!这两人身处风暴中心却毫发无损……不,是身负诡异伤势却毫不在意!他们太过可疑!我不能……”
“加尔文卿……”谢丽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以雷尔波德家族继承人的身份,为他们二人担保。现在,立刻命令在场所有骑士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向他们询问。”
“但是……”
“立刻解除警戒!”谢丽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平时罕见的、属于执政官的威压!
然而,加尔文团长如同最顽固的磐石,不仅没有退让,反而又横跨了半步,彻底挡住了谢丽尔的去路。他佩剑的剑鞘上,那枚象征忠诚的日轮纹章,几乎要贴上谢丽尔纤细的锁骨。他的声音带着决绝:“请恕属下僭越!小姐,这两人身上的谜团如同深渊!我不能,也绝不敢拿您的安危冒险!在彻底查清他们的来历和目的之前……”
“让开。”谢丽尔的声音冰冷如铁。她的指尖骤然亮起一抹微弱的、却蕴含着不容抗拒意志的青色辉光——这是她第一次对家族重臣动用魔法。
“叮铃铃——!!!”
加尔文团长胸前悬挂的十二枚青铜战功铃,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烈摇晃,瞬间疯狂地、毫无规律地剧烈震颤起来!一股源自法术的强制力,如同冰冷的铁索,瞬间束缚了他的四肢!
在加尔文团长僵直、震惊的目光中,谢丽尔面无表情地拂开他阻挡的手臂。她身后,那十多名银甲骑士,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将手中的长剑深深插入焦黑的土地,发出一片沉闷而压抑的、如同丧钟敲响般的“夺夺”声!
焦土蒸腾的热浪扭曲着空气,带着刺鼻的焦糊味。谢丽尔垂下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裙摆上冰冷的鎏金滚边,仿佛在汲取一丝支撑。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恩齐鲁肋间那道深可见骨的恐怖灼伤上——溃烂翻卷的皮肉之下,那些搏动着的蓝紫色诡异血管,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频率疯狂鼓胀、收缩,仿佛有活物在其下蠕动、噬咬。远处,卫兵粗暴驱赶平民的呵斥声、某个孩童被惊吓后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刺破这诡异的寂静,又迅速被废墟中燃烧物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噼啪声无情吞没。
“你们究竟……”谢丽尔刚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便被喉间涌上的、带着血肉焦糊腥甜的浓烈气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痛苦地捂住了嘴。
“我们刚跟那位‘裁缝’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露修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茶会。
“什……什么?!”谢丽尔猛地抬起头,剧烈咳嗽带来的泪水还挂在眼角,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你在说什么?!魔女?!你们……你们跟她交手了?!”
“那么魔女呢?”谢丽尔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们……让她逃掉了?”
“嗯……”露修冰蓝色的眼眸扫过狼藉的战场,语气平淡得如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她溜得很快。”
“是吗……”谢丽尔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那强撑的威严瞬间消散,只剩下浓浓的失望与挫败感,“我……我本来还对你们抱有一些期待的……没想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恩齐鲁身上那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渗出的诡异蓝紫色液体上,“……你们也伤得如此惨重……让我看看这伤……”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朝着恩齐鲁肋间那搏动着的、渗着蓝紫色液体的创口探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翻卷的、焦黑的皮肉边缘时——
一只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如同凭空出现般,精准而冰冷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将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露修的动作快如鬼魅,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谢丽尔,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但就在这看似优雅克制的动作之下,谢丽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东西——那并非纯粹的警告或保护,更像是一种……深藏于优雅表象之下、对属于自己“所有物”的、不容他人染指的冰冷占有欲。
露修甚至没有看恩齐鲁一眼,只是用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仿佛整理仪容般,轻轻调整了一下自己另一只手腕上手套的贴合度。
“关于他的伤势,你无需担忧。”露修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冰泉流淌,“已经处理过了。” 说完,她松开了握着谢丽尔手腕的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从未发生。
“比起这个,”露修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仿佛能穿透谢丽尔的灵魂,直刺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我希望,谢丽尔·雷尔波德小姐,你能坦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山岳般压下:
“你们雷尔波德家族……或者说,多玛伯爵领本身,与这位魔女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关系?”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谢丽尔如同被毒蝎蜇中般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脸上瞬间布满了被冒犯的怒意和不悦,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她最敏感的神经!
“我们今日的所有行动轨迹,恐怕都清晰地暴露在魔女的窥视之下。”露修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
“什么?!”谢丽尔瞳孔微缩。
“而且,魔女此次袭击,锁定的目标显然是我们二人。”露修扫过周围仍在闷燃的废墟,“否则,在今日漫长的行动过程中,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在我们三人同时在场时发难。但她偏偏选择了在你与我们分别之后才动手……这无疑表明,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我们。”
“一位如此强大的魔女,甘愿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主动现身,甚至不惜与教团正面交锋……”露修微微歪头,一缕金发滑落肩头,“仅仅是为了‘打招呼’吗?恐怕,她有着不得不这么做的……特殊理由吧?”
“也许是一直以来都跟没有挑战性的卫兵玩太无聊了吧?”恩齐鲁坐在断裂的护栏上,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充满嘲弄的笑容。他随意地活动着刚刚被贯穿钉死、此刻却已停止流血、正快速愈合的肩膀。
“顺着这个思路,”露修接过话头,目光依旧锁定谢丽尔,“从事件伊始至今,魔女所遭遇的对手,始终局限于多玛城内部的治安力量。倘若她真的仅仅是为了‘取乐’,以其展现出的恐怖力量,完全有能力制造更大的混乱与伤亡,以此逼迫伯爵不得不向外求援……”
“然而……”露修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入要害,“魔女每一次行动,却都‘恰到好处’地将伤亡与破坏控制在一个微妙的范围内——一个多玛伯爵领能够凭借自身力量进行内部压制、封锁消息、而无需惊动外部势力的程度。这只能说明……”
“……你想说,魔女对我们的内部情况、我们的困境、甚至我们处理此事的方式……都了如指掌?”谢丽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感到一股寒意正顺着脊椎爬升。
“没错。”露修的语气斩钉截铁,“她不仅对多玛城的防御力量、运作机制洞若观火,更深知你们在处理魔女事件背后……那份关于魔岩矿脉归属的沉重考量与顾忌。”
“更重要的是,”露修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力骤增,“魔女在此之前,已经对三天后的圣艾格尼斯祭典发出了明确的犯罪预告。那么,她为何还要在预告发出后,甘冒风险,在我们甫一落单之时,就迫不及待地动手?”
露修微微眯起冰蓝色的眼眸,如同锁定猎物的雪鸮:
“唯一的解释是——她想在祭典之前,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我们这两个……可能严重干扰、甚至破坏她整个计划的外来……‘不安定因素’。”
“这……”谢丽尔脸色煞白,逻辑的链条在她脑海中飞速转动,指向一个她绝不愿相信的结论。
“看来,”露修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这位魔女不仅对你们雷尔波德家族了如指掌,甚至……对我们‘瓦尔普吉斯教团’的来历与目的,也并非一无所知。”
“但是……我们之间的委托是绝对保密的!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谢丽尔急切地辩解着,声音却戛然而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的后背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如同无数冰针刺入骨髓!她猛地想起,第一次在父亲书房里,忐忑不安地提及瓦尔普吉斯教团时……父亲抚摸着那枚从不离身的、象征家族传承的青铜指环……指尖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坚硬的金属……生生掐碎!
“没错。”露修的黑丝手套仿佛不经意地拂过身旁一根仍在闷燃、流淌着紫色余烬的梁木。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跳跃的火焰,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竟无声无息地凝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蓝色冰晶!“能让魔女如此精准掌握外来者行踪、动机,甚至对教团有所戒备的……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不!!!”谢丽尔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踉跄着向后猛退!“父亲绝不会——!” 她的鞋跟再次深深陷入滚烫的熔融地面,灼痛都无法唤醒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二十年来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封印的毒蛇,疯狂地噬咬着她的理智!火刑架上,那位被指控为魔女的女人,临死前投向幼年谢丽尔的、那充满无尽怨恨与诅咒的眼神……佩尔顿伯爵接到消息后,星夜兼程赶回时,在书房里攥碎的那条项链……孤儿院中,那些频频出现、最终被草草掩埋的、死于各种“怪病”的孩童尸体……这些零散、被刻意遗忘的碎片,此刻在露修冰冷话语的催化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拼凑,在她脑海中瞬间形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恐怖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