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多玛城在靛青色雾霭中颤抖。五岁的谢丽尔裹着潮湿的羊毛斗篷,冻得牙齿打颤。母亲指尖残留的蜂蜜糖在舌尖化开,她忽然想起三天前的傍晚——那个红发姐姐蹲在孤儿院篱笆外,用沾着草药汁的手,将琥珀色糖果塞进她掌心。
“这是能让噩梦开花的蜜糖哦。”
姐姐耳垂的紫水晶坠子晃动着,在夕阳下折射出一弯小彩虹,投在谢丽尔手背。
此刻,裹着铁锈味的蜜糖却让她喉咙发紧。父亲猛地将她举过肩头,她在人群缝隙间瞥见一抹流淌的赤红。晨风捎来雪松与百里香的气息,那是孤儿院后院晾晒被褥的味道,是红发姐姐替她包扎膝盖时,围裙上沾染的草药香。
“库恩娜姐姐?”稚嫩的呼唤卡在喉间。
魔女垂落的发丝间,露出半张熟悉的脸。那总是含笑的眼睛,如今蒙着层灰翳,像被踩碎的紫罗兰。谢丽尔记得,这双眼睛曾在暴风雨夜里,温柔地数着她被雷声惊断的呼吸。她本能地伸手想去够囚车,却被母亲沾满冷汗的手死死按住,指甲几乎嵌进她细小的胳膊。
“那魔女用幻术骗了所有人!”铁匠学徒的咆哮震得她耳膜发疼,“她在药汤里下咒!”
谢丽尔感觉父亲的手臂骤然绷紧。“难怪最近矿工接二连三出事……”母亲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说什么治病救人,全是恶魔的伎俩!”
孩童无法理解这些破碎的指控。她只看见库恩娜姐姐的脚踝被荆棘铁环咬得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肤,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血痕。那些暗红印记,让她想起上周打翻的果酱罐——当时库恩娜用绣着紫菀花的手帕,轻轻擦拭她裙摆,温柔得像拂过花瓣的风。而现在,那条熟悉的手帕,正胡乱缠在魔女脊背一道渗着暗红脓血的伤口上。
囚车碾过石块,库恩娜猛地一震。谢丽尔清晰地看见,在她赤红发丝遮掩的后颈,一个深潜的黑色蔷薇印记骤然凸起,灼烧般发亮。蛛网般的暗红纹路瞬间蔓延,如同荆棘藤蔓爬满她苍白的脖颈。谢丽尔想起,姐姐低头为她系鞋带时,自己曾在发丝缝隙惊鸿一瞥过那黑色花朵,那时库恩娜只是迅速拢起头发,笑着说那是“淘气精灵的恶作剧”。
“恶魔就该下地狱!”酒馆老板娘尖利的咒骂伴随着一枚臭鸡蛋砸来,蛋黄在魔女肩头炸开。更多腐烂的菜叶与石块暴雨般袭来。魔女残破的白袍被撕开裂口,露出腰间尚未溃烂的皮肤——那里有道清晰的月牙形疤痕,是去年谢丽尔发高烧时,库恩娜彻夜看护被炭火盆烫伤的印记。
“不要……”孩童无意识的呢喃被淹没在声浪中。她看见魔女艰难地将脊背弓成盾牌,一个溃烂的烙印替她隆起的腹部挡下飞石。当某块棱角尖锐的燧石击中她额角,暗红的血顺着鼻梁滑落,在干裂的唇缝间晕开。谢丽尔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小手攥住父亲鬓角的发丝,带着哭腔:“爸爸!库恩娜姐姐在流血!好多血!”
母亲猛地捂住她的嘴,指甲几乎掐进她脸颊,声音因恐惧而扭曲:“那个怪物杀了你汉斯叔叔!她在矿井里用恶魔的……”
谢丽尔听不懂“献祭”。她脑海里只清晰浮现出两个月前的雨夜——矿洞坍塌时,是库恩娜徒手扒开碎石,将汉斯叔叔从裂缝里拖出来。她指甲崩裂,血肉模糊。此刻,那些曾温柔安抚过她、也曾在绝境中刨挖过生命的手,正死死扣着铁笼栏杆,在锈蚀的金属上留下道道刺目的血痕。
就在这时,库恩娜的目光穿透喧嚣,如同冰锥扫过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当这双曾盛满温柔星光的灰翳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谢丽尔惊恐的泪眼时,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小女孩的心脏。谢丽尔猛地一颤,小小的身体在父亲臂弯里僵住,一种对巨大痛苦和毁灭的本能恐惧,淹没了她。
刑台铁链的铮鸣撕裂空气。十二柄银钩穿透魔女肩胛,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谢丽尔下意识去抓父亲衣袖,却摸到满手冰凉的汗。魔女被悬成十字的躯体在烈日下晃动,左肩一处溃烂的旧伤绽裂,诡异的紫色脉络在翻卷的皮肉间疯狂扭动,像一群被困在腐土中濒死的毒蝎。
“展示罪人之躯!”
主教的金色连枷砸出火星。修士的弯刀划开褴褛白袍。谢丽尔听见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魔女隆起的腹部薄得近乎透明,在晨光中,苍白的皮肤下透出粉色的生命轮廓,随着她艰难的呼吸轻轻起伏。五岁的孩子甚至注意到肚脐处有个小小的可爱凸起——那是库恩娜姐姐抱着她烤栗子时,她总喜欢好奇触碰的地方。
某个怀孕的农妇突然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尖叫:“她要把恶魔崽子种在我们肚子里!偷走我们的孩子!”
人群彻底陷入疯狂。酒馆老板抓起腐烂的卷心菜狠狠砸去:“这怪物把子宫改造成了恶魔的温床!”黏液顺着库恩娜的胸口滑落,落到腹部时,谢丽尔注意到那里浮现出浅蓝色的静脉网——与面包师怀孕妻子的腹部别无二致。
但疯狂已不可遏制。发臭的粪水泼上她浮肿的小腿,在溃烂的伤口里泛起白沫。谢丽尔看着那双曾灵巧为她编织雏菊花环的手指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胃里一阵翻搅。而那双破碎的手,正痉挛着,用尽最后气力护住微微起伏的腹部,指甲根根翻折、剥落。母性的本能让她无视了自身极致的痛苦。
“库恩娜·迪卡伦特,你可认罪?”
连枷尖端粗暴地挑起魔女下颌。谢丽尔看见她干裂的嘴唇艰难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魔女喉间涌出的血泡在阳光下折射出诡谲的虹彩,后颈的黑色蔷薇印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紫光芒。
谢丽尔眼前炸开无数紫黑光斑。视网膜残留着魔女右手挣脱半截铁链的残影——那只遍布伤痕的手掌,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撕裂灵魂的决绝,颤抖着、不顾一切地伸向自己隆起的腹部!指尖距离那层薄薄的、承载着生命的皮肤仅剩半寸!
圣骑士的冰冷长矛却在此时如闪电般贯穿了她的掌心!鲜血顺着矛身喷涌,在橡木刑架上溅出大片凄艳的、宛如怒放彼岸花的纹样。
三重圣钉依次穿透魔女的手腕与脚踝,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谢丽尔小小的身体随着每一次声响而颤抖。当圣骑士拿着最后一枚寒光闪闪的五寸银钉,瞄准那微微起伏的腹部扎下的瞬间,父亲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魔女腹部皮肤下,一个清晰的小小手掌轮廓猛地凸起,圆润的弧度在极致的痛苦中痉挛般剧烈收缩、挣扎了一下,随即在银钉贯入的闷响中,归于死寂。
库恩娜的惨叫已非人声,更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承载了所有生灵悲恸的哀鸣,这声浪甚至震碎了广场彩窗上女神慈和的面容。谢丽尔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库恩娜姐姐最后的挣扎化作喉间溢出的、混合着内脏碎块的血沫,顺着钉入下颌的银钉,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石缝里,开出转瞬即逝的血花。
暮色如浓稠的脓血浸透刑场时,魔女被铁链缠绕的躯体已扭曲得看不出人形。火把坠落柴堆的刹那,谢丽尔齿间母亲塞入的薄荷叶突然渗出浓重的腥苦——青紫色的妖异火焰冲天而起。谢丽尔透过泪眼看见,那个曾经孕育着生命的圆润腹部,在火舌舔舐下迅速干瘪、塌陷。库恩娜的皮肤泛起煮虾般的潮红,接着像被烘烤的羊皮纸般起皱、卷曲、焦黑。曾经被谢丽尔比作燃烧晚霞的赤红长发,此刻正发出羊毛燃烧时的刺鼻焦臭,蜷曲成无数脆弱、枯槁的小钩。
魔女焦黑如炭的手指,在烈焰吞噬一切前,突然痉挛着、顽强地指向西北方。那个未喊完的名字化作一蓬猩红的火星升腾而起,在雷尔波德城堡森冷的尖顶上方猛烈炸开,化作三十六盏幽幽悬浮的猩红灯笼,与刑场残存的地狱之火遥相呼应,如同泣血的控诉。
灰烬堆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紫光倏地钻入地缝时,谢丽尔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矿脉沉闷的震颤。这震颤的韵律,奇异而悲哀地让她想起库恩娜姐姐最后一次抱着她哼唱古老歌谣时,掌心轻轻贴在她后背上传来的、温暖而安稳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