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地鸣从地心深处爬升。谢丽尔蜷缩在母亲用雪松枝熏过的被褥里,尚留余香。床头的布娃娃突然栽进她怀里,蓝纽扣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五岁的孩童尚未清醒,就被母亲冰凉颤抖的手拽着脚踝拖下床。她的脚尖在触及地板的刹那猛地缩回——整个地板已不再是熟悉的样子,暗红色的脉络在其中蜿蜒流动,发出地狱般的光与热。母亲几乎是把她拎起来甩向身后,用身体挡在了她和那正从裂缝中汩汩涌出的、吞噬一切的炽热之间。
"抓紧!"父亲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不堪。阁楼天窗被撞开,惨白月光如银箭刺入,照亮了正在融化的西墙。石膏像如同流泪般淌下乳白色的浆液,母亲珍爱的桃木衣柜正一寸寸沉入沸腾的地板。雕着女神像的门板裂成两半,女神的瓷制头颅滚落脚边,那慈祥的微笑碎裂成十几块锋利的、如同獠牙般的碎片。
母亲的手几乎嵌进她小小的肩胛骨。旋转楼梯在脚下发出垂死的呻吟。父亲用厚重的猎熊斗篷裹住她,粗粝的羊毛擦红了耳垂。他们冲下最后一阶楼梯的瞬间,整面彩窗轰然爆裂!女神奥尔维娅的琉璃眼珠擦着谢丽尔的鼻尖飞过,在门框上撞出一声闷响和飞溅的血花——那是躲在玄关阴影里的厨娘玛琳,她的围裙口袋里还露出半块没来得及分发的姜饼。
街道在谢丽尔视野里扭曲、断裂。赤脚踩过滚烫的碎石时,父亲猛地将她扛上肩头。月光把母亲发间的银簪淬炼成惨白的匕首。酒馆老板约翰叔叔正用剁肉刀疯狂砍向自己的左腿——那条腿被倒塌的招牌死死压住,赤红的熔岩已漫过膝盖。空气里飘散着令人作呕的焦糊肉香,直到谢丽尔认出,那是约翰叔叔燃烧着的、曾抚摸过她头顶的浓密胡须。
"一定是魔女的诅咒!她最后的诅咒!"父亲嘶吼着撞开路障。谢丽尔看见邻居莉莉家的双胞胎姐妹在熔岩流边缘徒劳地跳跃,玛蒂尔达的粉色裙摆突然窜起火苗。昨天还和她分享蜂蜜糖的女孩,带着被灼烧的痛苦向她伸出手臂,指尖皮肤像融化的蜡油般滴落,露出底下跳动的、粉红色的肌肉。"谢丽尔……"玛蒂尔达的呼唤混着皮肉爆裂的噼啪声,最终被涌上的岩浆吞没,只留下一缕绝望的青烟。
母亲绣着紫藤花的裙裾一角窜起火苗。父亲用猎刀割断燃烧的布料时,谢丽尔闻到一股焦糊的雪松香气——三个街区外的面包房正在烈焰中坍塌,老板娘丽洁挥动的手臂像失控的风车般徒劳旋转,她的金发在烈焰中卷曲、燃烧,化作无数狂舞的金色小蛇。这景象瞬间点燃了她记忆深处的画面:刑场上,库恩娜姐姐那如晚霞般的赤红长发,在青紫色火焰中翻卷、焦化的模样。
当一根裹挟着烈焰的巨大花岗岩梁柱轰然坠落时,父亲后背的温度骤然变得像烤炉般灼热。谢丽尔的鼻尖狠狠撞上母亲胸前的银十字架,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令人安心的桦木须水气味扑面而来。她的视野被限制在母亲臂弯的缝隙间,看见父亲腰带上挂着的猎刀正在剧烈晃动,刀柄上她亲手系上的平安红丝带,此刻沾满了呛人的烟灰。
"抓紧!"父亲的吼声像砂纸擦过锈铁。谢丽尔突然看到父亲右耳后那道熟悉的月牙形伤疤——去年猎熊时保护她留下的勋章——此刻竟在火光映照下微微发亮,渗出了珍珠般细小的血珠。她刚想伸手去碰触,整个世界却猛地倾斜了!
父亲青铜色的瞳孔在火光中骤然扩张成两个黑色深渊。谢丽尔惊恐地看见深渊里映出自己煞白的小脸,以及……背后那根正带着毁灭之势砸落的、燃烧的梁柱!时间被拉长,她能看清梁柱表面每一条焦黑的木纹,那些深邃的沟壑里,流淌着熔岩般刺目的金红色线条。
"丽尔——!"
父亲的右臂在瞬间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谢丽尔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被狠狠抛向母亲,风压掀起睡裙,右腿传来被火舌舔舐的钻心剧痛。在身体旋转的刹那,她看到了终生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画面:父亲的左肩被燃烧的梁柱砸中,肌肉纤维像被扯断的琴弦般根根绷裂,白森森的肩胛骨刺破皮肤,如同被折断的鸟翼,支棱在跳跃的火光中。
"不!!!"母亲的尖叫卡在喉咙深处,扭曲成野兽般凄厉的呜咽。谢丽尔重重摔进母亲怀里,后脑勺撞上冰冷的银十字架。她看到母亲的下颌骨在剧烈颤抖,嘴角撕裂渗出血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的上半身还奇迹般地立着,右臂保持着那个将她抛出的、最后的守护姿势。断裂的腰部以下,肠子混合着内脏碎片垂落下来,像一串沾满灰尘与火星的、令人心碎的粉红色缎带。
谢丽尔的耳朵在冲击中瞬间失聪。她只能呆呆地看着父亲开合的嘴唇——那些曾教她认字、讲述精灵故事的温暖嘴唇——此刻正喷涌着猩红的血泡。父亲沾满煤灰与血迹的食指,极其轻微地、艰难地动了动,指向酒窖的方向——这是他生命尽头最后的手势,指尖还固执地挂着她昨天偷偷系上的、已经枯萎的蒲公英茎秆。
母亲的泪水大颗滴在谢丽尔的眼皮上,滚烫得像熔化的锡水。她感觉母亲箍住她的手臂变成了冰冷的铁箍,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夹带着,滚下通往酒窖的台阶。后脑勺重重撞上碎石时,谢丽尔终于恢复了听力,却宁愿自己永远失聪——父亲脊椎被压断的脆响、肌肉被碾压撕裂的闷声、皮肉被熔岩吞噬的滋滋作响……这些地狱之声,正通过诡异的共鸣,清晰无比地钻进她幼小的耳膜。
"爸爸的腿……"谢丽尔无意识地呢喃,目光看向身后那片火海。父亲穿着心爱鹿皮靴的左腿,孤零零地站在翻腾的熔岩中,靴筒上她画的、象征幸福的紫色小花正在烈焰中蜷曲、燃烧。那个总把她高高扛在肩头、带她追逐蝴蝶的伟岸身影,此刻像被无情巨手撕碎的破布娃娃,散落在触目可及的十米内:他的左手无力地挂在歪斜的路灯杆上,无名指上的婚戒反射着火光;他的右眼珠嵌在酒馆招牌的裂缝里,曾经充满慈爱的瞳孔已浑浊成死寂的灰白。
母亲的指甲深深掐进她肩头的血肉:"别看!"可谢丽尔还是看到了最刺穿心脏的一幕——父亲的下颌骨卡在扭曲的铁栅栏间,而在不远处的血泊里,静静躺着他总是随身携带的旧烟斗,旁边是几颗已经融化的、黏糊糊的蜂蜜糖——那是昨夜临睡前,他避开母亲责备的目光,偷偷塞进她手心的甜蜜。
酒窖的阴冷潮湿如同巨兽的咽喉,瞬间吞噬了她们。谢丽尔的手掌按到某种温热、柔软且滑腻的东西,她本能地抓紧想借力,却只扯出一段滑腻冰冷的肠管。惨淡的月光从顶棚裂缝漏进,照亮了面包师学徒吉姆那张永远凝固在惊恐中的年轻脸庞——这个今早还偷偷塞给她一把葡萄干的雀斑少年,此刻只剩下腰部以上的半截身体。他的右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态,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想抓住那半块从怀中滚落的黑麦面包。焦糖色的糖浆正与蔓延过来的岩浆混合,形成一滩琥珀色的死亡之湖。
"妈妈……脚……好疼……"谢丽尔刚开口就被浓重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她的右脚踝被死死卡在石缝里,滚烫的碎石和下方渗上来的热流正灼烤着皮肤,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母亲突然爆发出如同受伤母狼般的低沉嘶吼,整个身体因剧痛和最后的爆发而弓成非人的弧度。数根燃烧的沉重橡木梁柱轰然砸下。谢丽尔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竟隐约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旋律——母亲总在睡前为她哼唱的《雪松摇篮曲》,此刻却诡异地混入了肋骨折断的清脆咔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