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流进她的耳朵。谢丽尔想伸手摸摸母亲的脸,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母亲发髻间的银簪在撞击中刺穿了她自己的脸颊。粘稠的血珠正顺着簪头那颗曾让她着迷的紫水晶,一滴一滴沉重地落下。她闻到了浓烈的铁锈味,混杂着记忆里温暖安心的雪松熏香,此刻却冰冷地裹挟着死亡。
"妈妈为什么…不动了?"谢丽尔带着哭腔,轻轻摇晃母亲垂落的手臂。回应她的,只有一根贯穿了母亲右胸的钢筋,随着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金属的吱嘎声。她的小手摸到母亲后背,触感可怕——那是被梁柱砸断后突出皮肤的脊椎碎骨,尖锐的骨刺正冰冷地抵着她的侧腰。
五岁孩童的大脑在剧痛与绝望中,启动了最后的自我保护。她死死盯着母亲垂落额前的发丝,突然发现其中夹杂着几缕刺眼的灰白。"这不是真的,"她对着黑暗呢喃,"等我数到三,妈妈就会醒来…"熔岩透过缝隙投来摇曳的红光,她开始固执地计数母亲睫毛颤抖的次数,却绝望地发现那些睫毛早已被干涸发黑的血痂,黏连成荆棘般的硬块。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右脚踝炸开!谢丽尔低头,看见自己小腿的皮肤在高温下冒出青烟,像皱缩的羊皮纸般卷曲、焦黑。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上周自己打翻烛台时,母亲是如何惊慌又温柔地拍熄她裙摆的火苗——可现在,母亲的手正无力地垂落在血泊中,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属于父亲的血块。
"骗人的…"谢丽尔用染满鲜血和烟灰的小手指,固执地戳了戳母亲冰冷的脸颊,"昨天…昨天还说好要教我编紫菀花花环的…"母亲的瞳孔早已扩散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空洞地映出她满是污垢的小脸。有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以为是雨水,茫然抬头,却看到酒窖顶棚的缝隙间,正缓慢渗出粘稠的血珠——那是母亲流尽的最后一滴生命之血。
当第一只硕大的老鼠开始啃食她冻得麻木的脚趾时,谢丽尔终于爆发出凄厉的尖叫。这尖叫并非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母亲的身体对这一切——对老鼠的啃噬、对女儿的呼唤——竟然毫无反应!就连那只老鼠把母亲柔软的耳垂咬出一个血洞,那个总是第一时间发现她伤口、为她上药的女人,也依旧一动不动。
"醒过来啊!妈妈!"谢丽尔像疯了一样,用尽力气捶打母亲冰冷的胸膛,折断的腕骨刺破皮肤,鲜血涌出。浓烈的血腥味刺激了黑暗里的生物,更多老鼠从裂缝中钻出。她眼睁睁看着那些肮脏的生物撕开母亲亚麻衬裙的布料,贪婪地啃噬着……这景象如同一个残酷的开关,瞬间引爆了她脑海中深埋的画面:
刑场上,库恩娜被银钩穿透琵琶骨时痛苦扭曲的身体;铁匠学徒朝囚车吐口水时,那温热腥臭的液体溅在自己额头的触感;母亲捂住她眼睛时,指缝间漏出的、魔女脊背上暗红脓血的刺目颜色;还有……那冲天烈焰中,魔女嘶吼出的某个名字的尾音,竟与父亲那声撕心裂肺的“丽尔——”诡异地重合!
一股冰冷刺骨的、混杂着无边痛苦与绝望的洪流,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懵懂。父母的惨死、家园的毁灭、自身的痛苦、老鼠啃噬母亲尸体的景象……所有灾难的碎片,在刑场记忆被激活的刹那,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恨意的靶子。
"都是…你的错…"谢丽尔对着虚空,对着记忆中那赤发飘扬的身影,发出了嘶哑的、充满刻骨恨意的呢喃。右脚猛地踢开一只老鼠,动作带着不顾一切的凶狠。岩浆的热浪已经漫到腰际,剧烈的灼痛让意识开始飘忽。在恍惚中,她仿佛真的看到刑场上的魔女转过头来,那双赤色瞳孔里,竟流淌着与母亲弥留之际眼中同样的、绝望的血泪!
这幻象如同火上浇油。岩浆般滚烫的恨意在血管里疯狂奔涌!
"是你!是你害死了爸爸妈妈!是你毁了多玛城!"谢丽尔对着记忆中那个焚烧的身影嘶声尖叫。她抓起母亲遗落的半截银簪,带着自毁般的疯狂,狠狠刺入自己未被灼烧的大腿!用尖锐的剧痛强迫自己清醒!银簪在血肉间搅动时,她布满血丝的泪眼却忽然看清了母亲尸体上一个被忽略的细节——母亲锁骨上那道斜长的旧疤。那是去年冬天,为了保护被野狗扑倒的她,母亲用身体挡在前面时留下的。
"不可原谅…绝不原谅!" 谢丽尔发狠咬住自己的手腕,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直到尝到骨髓深处渗出的腥甜!这恨意如此纯粹、如此磅礴,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同点燃!
当这股源自极致痛苦与毁灭欲的洪流在她体内冲撞到顶点时,某种与生俱来却一直沉睡的东西,被强行激活了——那是深植于她脊椎、如同树根般蔓延至全身的魔力回路。它们在绝望的浇灌下,第一次疯狂地运转起来。
当翡翠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她脊椎深处炸裂时,谢丽尔感觉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从血污中剥离,悬浮起来。先是尾椎骨泛起一股温泉般的暖意,这股暖流顺着脊柱急速向上,却在触及后颈的瞬间,骤然化作万千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骨髓!她痛苦地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瞳孔里倒映着从自己伤口喷涌而出的、星星点点的翡翠色光粒——那些光点如同夏夜最迷离的萤火虫,疯狂地围绕着她旋转、交织,编织成一个半透明的、光晕流转的茧。
"魔女!是新的魔女!"
十米外一个正在刨挖废墟的面包师跪倒在地,指着光茧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透过光茧流转的裂隙,她看见酒窖的残骸正以自己为中心,呈辐射状崩解!压在母亲身上的花岗岩梁柱瞬间碎成齑粉,粉末在空中凝滞、旋转,形成诡异的螺旋风暴。某个逃窜的老妇人突然停下,疯狂地在胸前画着圣徽,她怀中的婴儿爆发出穿透雨幕的啼哭——那哭声,竟与刑场上魔女腹中胎儿生命消逝前的哭喊诡异地重叠!
谢丽尔试图蜷缩,却发现四肢如同灌满了铅水般沉重麻木。悬浮在离地半米的高度时,她惊愕地看见自己右腿上那可怕的烧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然而新生的皮肤下,却有诡异的紫色脉络如同活物般急速游走。某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变成了刑架上的库恩娜……直到她瞥见母亲垂落在地的左手——那根曾无数次为她梳理头发的无名指,正倔强地指向西北方的天空。
这股汹涌的力量,来得狂暴,去得也突然。光茧骤然黯淡、消散!谢丽尔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摔在熔岩碎块上,后脑勺撞击地面,颈椎发出脆弱的“咔嗒”声。浓烈的铁锈味从喉头涌上,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混着内脏碎片的暗红色血沫。她尝试抬起右手,却发现小指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着,那姿态,竟与父亲被压碎前最后的手势如出一辙。
"不要…"谢丽尔用额头抵着滚烫粗糙的地面,徒劳地摩擦着试图向前爬行。曾经能抱起她的手臂,此刻沉重得连推开眼前那截母亲的银簪都做不到。浓烟遮蔽的夜空中开始坠落冰冷的雨滴,第一颗雨珠狠狠砸在她布满血污的眼球上时,她恍惚间听到了遥远教堂传来的丧钟。
雨势渐急。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痂,带来短暂的清醒,却冲不淡口腔里的腥甜。谢丽尔的左眼被血块糊住,右眼看见的世界开始褪色、扭曲:不远处半融化的青铜路灯像一支流泪的巨型蜡烛;广场中央的喷泉池里,漂浮着焦黑的断手;某个熟悉的、画着小鸟的玩具风车,正在一洼暗红色的血水里无望地打着转。
"奥尔维娅…女神…"谢丽尔对着翻涌的乌云,挤出微弱得如同叹息的气音。冰冷的雨幕中,母亲临终前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温柔凝视她的脸庞,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那道为她抵挡野狗的锁骨疤痕,在记忆的微光中灼灼发亮。她想起母亲曾说,女神奥尔维娅会永远保佑善良的孩子——可现在,女神石像的头颅正卡在下水道口,琉璃眼珠里流淌着的不是慈悲的泪水,而是散发着硫磺气味的、紫色的粘稠岩浆。
求生的本能,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这片死寂废墟中唯一的活物时,骤然攀升到顶点!如同回光返照,谢丽尔用牙齿死死咬住身旁一截断裂的绳索,脖颈青筋暴起,仰头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向上挣扎!当这个动作让断裂的肋骨狠狠刺入肺叶时,她终于在窒息般的剧痛中,完成了最后的抬手——那只染满亲人鲜血、指骨弯折的小手,倔强地刺破了冰冷的雨幕,五指张开,如同濒死的蜘蛛在空气中绝望地抓挠。
"谁都好…求求…救救我…"
意识开始溶解。谢丽尔涣散的瞳孔看见自己指尖凝着的雨珠,每一颗浑浊的水滴里,都映出她破碎的人生画面:四岁生日时父亲猎回的小鹿;母亲发间的雪松香气;刑场上库恩娜颤动的腹部;还有此刻,废墟间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这些画面突然被一道撕裂黑暗的、冷冽的银光彻底割碎!
秘银护甲反射出的寒光刺破雨幕,精准地刺入她模糊的视野。绣着庄严日轮纹章的宽阔胸膛,带着金属的冷硬感,瞬间填满了她最后残存的视线。
一只戴着金属护手、却异常沉稳的手掌,坚定而轻柔地包裹住她那只正在无力下坠的、伤痕累累的小手腕。那一刻,谢丽尔在濒死的恍惚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回到了蹒跚学步时,父亲总是这样稳稳地托着她的小手。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顺着伯爵护甲上精美的纹路向上看去,透过迷蒙的雨幕,那张棱角分明、带着风霜刻痕的脸上,正滚落着大颗的泪水——那不是悲天悯人的圣徒之泪,而是某种更深邃、更沉重、仿佛压抑着地心岩浆般奔涌的、无边无际的哀伤。